【原創】Chicken Fly 07-09 (完)

07

一個星期轉瞬即逝，南下的日子很快到來，他們兩人這次依然搭乘火車前往目的地的縣市，只是這次路途稍遠，康尼不再自備午餐，而是選擇方便的鐵路便當。

抵達第一個目的地時約莫下午一點，烈日直射，將四合院照得幾乎沒有一處陰影。寬闊的埕上有一半擺滿了陶缸，陶缸上面搭有垂掛遮陽布的棚架。康尼打通紙條上的電話後不久便有一個綁著低馬尾的瘦扁女人往門口而來，康尼遠遠就認出那是逢年過節會見到的人，揮著手喊起姑姑。

康家排行第五的康曉玲的夫家代代都從事古法釀造醬油的工作，據康尼所說似乎在行裡頗富名氣，產品量少質精，一直都是行家的選擇。

以做報告的角度來看，能夠找到這樣的手藝家取材是非常幸運且珍貴的機會，只可惜他們此行的目的並非了解古法釀造醬油。陳紹眼睜睜看著康尼和康曉玲往正身的間廳走去，自己只能跟在師傅後頭聽煮豆、佈麴、醱酵等等的解說，覺得滿肚子委屈。不過想歸想，要讓康尼能有充裕的時間與空間做事絕對需要自己的努力，於是他仍舊投入地一邊聽不知道第幾代的傳人講解一面提問，從口碑建立的歷史聊到同業競爭，一老一小還算相談甚歡。

乍看之下普普通通的訪問被康尼驚恐地飛奔過來給硬生生打斷，陳紹和康曉玲的老公衝進廚房時差點嚇傻，不久前還好好的康曉玲倒在一小片血泊裡沒有動靜，血來自他右側額頭上的傷口，從他倒臥處附近磚砌的爐灶邊角留有血跡來看，應該是撞上後陷入昏迷。

醬油師傅慌亂地喊著太太的名字，陳紹則掏出手機叫救護車，一旁的康尼慘白著一張臉，似乎受到不小的驚嚇。

他們的運氣不錯，也可能是鄉下道路都很明確不易迷路，亮著警示燈的白車和警車很快便抵達四合院，將現場做記錄並為傷患進行緊急處理後，夫妻兩人隨著鳴笛的聲音離開了。員警看到康尼發紅的眼眶和無血色的臉先安慰了他一陣，在他的情緒總算平復一些後才開始詢問發現傷患時的細節。

陳紹因為醬油師傅證實他們確實在埕上談話，很快就被晾在一邊，他凝神細聽一段距離外員警與康尼的交談，覺得問題還算簡單，察覺警方明顯朝向意外判斷後心裡著實鬆了一口氣。雖然他並不知道康尼究竟對康曉玲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但是此行的目的他再明白不過，無論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只有意外絕對不可能。

康尼是一個執著於細節的人，絕不可能容忍讓事態變成必須仰賴意外。

由於四合院裡暫時鬧空城，員警似乎要留下等男主人回來處理，陳紹則遵從好心女警的建議，在摟著康尼又安撫一遍後騎車往附近的涼水店去，向老闆要兩杯西瓜汁時康尼扯了下他的袖子，低聲要他外帶。

離開滿是老式建築的村子進入市區後陳紹將車停在某個社區的公園外圍，提著兩杯西瓜汁率先往涼亭走去，康尼跟在他身後不發一語，直到他在被高大鵝掌藤遮掩的石椅上坐下才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差點憋死我。」

戳破杯膜用力喝了幾口冰涼的果汁後他長出一口氣，一直因為他的神態而有些緊張的陳紹總算完全放心，但心裡還是有些不快，注意到平常總是笑口常開的臉此刻有些陰沉，康尼歪著頭感到十分不解。

「你幹嘛？事情很順利啊？」

皺起眉，陳紹組織了一下語言，盡可能地將情緒轉換成文字。「我不會問你做了什麼，可是如果要一直看你露出那種表情，我會有點受不了。」

他伸出因為拿著西瓜汁而變得有點冰的手覆上那雙還有些泛紅的眼，又重複了一次。

「我會有點受不了。」

康尼張了張嘴，最後選擇閉上，什麼也沒有說。

□

休息過後他們又接著往西邊的工業區出發，在四十分鐘左右的車程後抵達一間冷凍食品工廠，康尼向警衛說明來意後兩人被領入辦公室，留著一頭燙了小波浪及肩黑髮的中年婦女堆滿笑臉從辦公桌後走了過來，陳紹注意到那粗短的脖子上故作高雅地繫了一條領巾，但款式與花樣一點也不適合他。康尼在對方走到面前的同時乖巧叫了聲姑姑，和方才應對康曉玲的態度截然不同。

「康尼的姑姑你好，真的很謝謝你答應讓我參觀工廠。」心領神會這應該是面對這個女人的最佳態度，陳紹連忙跟著微微鞠躬，接著在抬起頭的瞬間露出最誠懇的笑。

「啊呀，客氣什麼，康尼的朋友也跟著叫姑姑就可以了啦。」僅僅瞥了一眼稱自己為姑姑的人，鮮豔的紫色膠框後的眼睛在看清他的臉之後笑得彎起，比起康尼這個姪子，女人似乎更滿意眼前的小夥子，問了名字之後就親親熱熱地叫起「小紹」。他招手讓其中一個正在辦公的年輕女性過來帶人參觀工廠，務必有問必答，一定要讓客人滿意，長髮及腰的清秀女孩點點頭，在經過康尼身邊時露出微笑打了聲招呼，陳紹聽見康尼回應「表姊好久不見」，瞬間明白這種詭異的態度是怎麼回事。不過此刻實在不方便說拒絕或解釋的話，他回頭看了康尼一眼，乖乖跟著年輕女子出了辦公室。

康尼的表姊對他顯然不如自己的母親那樣充滿熱情，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提，悶頭就將訪客帶往生產線，陳紹猜他大概有男朋友或有喜歡的人，心裡負擔一下子減輕不少。

來之前康尼曾稍微提過康淑琴這個嫁入食品加工企業的康家老四，因為家境富裕而喜愛與他人比較，從高人一等的位置獲得優越感與滿足感，對自己比不過的人雖然和和氣氣，背地裡卻每天咒對方一夕之間破產。康尼以康淑琴是個好面子的人做總結，這點進門不過幾分鐘陳紹就深有所感。

不過比起那些他更在意的卻是康淑琴對於自家人的態度，雖然他不清楚康家六個兄弟姐妹各自的經濟狀況，不過那個女人能如此趾高氣昂，不是最有錢也排得上第二。再以方才他對康尼明眼人都看得出的冷淡來考慮，第一八成是被康尼家坐走了。

這種類型的人通常對於手段有所堅持，以康淑琴心高氣傲的作風來看，要他用骯髒手段去取得勝利恐怕有違他的原則。陳紹強烈懷疑這個女人謀殺康尼父母的可能性，但是現在康尼不在身邊，他沒辦法直接提出異議。

注意到他走神，年輕的女性停下腳步，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我媽不會對康尼怎麼樣，用不著一臉凝重吧。」

忽然被這麼說讓陳紹愣了一下，他眨眨眼，沒有想到表情會出賣自己。

「為什麼這麼說？」他急中生智，用問題做回應，眼神顯得無辜至極。

女人大概以為自己搞錯方向，於是修正了提出的問題。

「還是你在擔心我媽對你的態度？」他眨了眨戴放大片的眼睛，又補上一句。「你們真的只是朋友？」

陳紹來不及做出回應，工廠員工的尖叫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們所在的位置隱約能聽見叫消防車和救護車的聲音，身旁的女人立刻踩著短跟皮鞋往出事的地方跑，他暗暗嘆了口氣，趕緊邁開步伐跟上。

康淑琴的領巾被攪拌器勾住，拉扯下造成窒息，幸虧附近員工及時發現立刻停止機器運作，緊急急救後終於回復呼吸，不過仍舊要住院觀察幾天。

這是從旁人口中聽見的前因後果，康淑琴的女兒草草道別過兩人就跟著上了救護車，事發當時完全不在現場的兩人只被詢問過身分並獲得他人證實後便得以離開。陳紹載著人一路往車站騎，工業區空曠的路上風自耳邊獵獵吹過，他聽見沉默了一整條路的康尼在即將駛入市區前抓著他腰間的布料大喊一聲「你滿意了吧！」，他笑了笑，沒有說話，只是空出一隻手拍了拍那雙緊抓自己的手。

08

消息在女人之間流傳的速度是非常驚人的，當他們北返在康尼舊家所在的車站下車，驅車抵達位於第五市場的老店攤位時，康尼的大伯母已經得知他的兩位小姑在稍早住進醫院。只要是康家人都能判斷出事情絕非巧合，但是面對忽然上門的侄子，他依舊擺出親切的笑。

「小康尼，你今天不是要去找姑姑？」臨近八點小吃攤打烊的時間，稍顯福態的老闆娘坐在離電視機最近的位置朝走進門的兩個孩子打招呼。

「找完了啊，想說順路來看一下阿姆。」康尼燦爛地笑著，在他的伯母走近時搖著對方的手又問，「阿姆，教我做菜好不好？」

中年女子似乎愣了一下，對突變的話題感到摸不著頭緒，他一面提防，一面拿起丈夫稍早脫下的圍裙交給青年，拉過流理臺上的一籃芥藍菜時隨口問道。

「哪會（怎麼會）突然想學啊？」

康尼從冷藏櫃裡抓出一塊豬頭皮扔到砧板上，一面俐落切片一面說出讓對方流滿一身冷汗的話。

「因為很想念媽媽做的菜啊！」

咚的一聲，菜刀深深嵌入木頭的砧板，他回過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嚇壞了的伯母。

「少幹蠢事好嗎，差點真的以為你們有種殺我爸媽。」康尼幾步上前靠近對方，也不管人是不是抖得無法說話，劈頭就問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我媽死後那通電話是不是他叫你打的？」

手還抓著塑膠菜籃的女人僵硬地點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果然，那個瘋女人。」康尼翻了個白眼，在旁邊的紅色塑膠椅上坐下，他沉默了一陣子又露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看向長輩。

「你們被那個女人算計了啊。」嘆了一口氣，他脫下腰間的圍裙，拉著陳紹離開再熟悉不過的店面。

□

回到如今康家位於住商混合區的住處時已經將近午夜，看著幫自己開關車庫的背影，陳紹發現認識以來自己第一次看見對方顯出如此疲態。從南部一路北上，舟車勞頓與精神疲勞加上根本沒時間好好吃飯，對他來說或許還好，但是平常對食物總之斤斤計較又瘦小的康尼根本沒有足夠體力支撐。

進門後立刻把人趕去洗澡，陳紹自己鑽進廚房確認食材，從櫃子裡拿了兩束麵線，又從蔬果室裡拔了幾片青江菜出來，他燒了一鍋水，等待沸騰的同時把青菜清洗後簡單橫切。將麵線丟到滾水裡煮熟後撈起瀝乾平分成兩份，接著下鍋燙的青江菜也比照辦理，最後在白麵線上淋上醬油簡單的宵夜就大功告成。

「能吃嗎？」不知何時沖完澡下樓的人站在廚房門口，他挑起眉看著擅自使用自家廚房的人，嘴上不饒人臉色卻已經好上不少。

「吃不死人。」陳紹故作認真地回答。

低血壓過去，康尼攤坐在沙發上發呆，待陳紹洗完碗走回來時他才站起身，帶著對方走進二樓的書房。指著某一排書架，康尼有些頭痛地開口。

「這些，全部都是我媽幫我拍的照片。」

「全部？」看著足足有十五冊以上的相簿，陳紹不知道該做何反應，隨手抽出一本，果然裏頭全都是蘿蔔大小的康尼。

「全部。」沉痛地回答，他緩緩說起發生在這個家的事。

康仁和李麗穎是一對恩愛的夫婦，從大學時代相識進而交往後，康尼的父親一直都是李麗穎生命的重心，直到他們的寶貝兒子出生後情況才有所轉變。成為母親的李麗穎將所有的愛給了自己的兒子，除了優良的教育，只要兒子想學什麼都盡可能提供資源，在這樣的環境裡成長，康尼很爭氣地沒有變成紈褲子弟，而是確確實實長成一個優秀的孩子。

大約在此時，康仁的父親被送入療養院，六個孩子間開始有了爭奪遺產的念頭，家境最為富裕的康仁第一個成為箭靶，妹妹們明示暗示他這麼有錢應該瀟灑點放棄對他可有可無的遺產。這些閒言閒語在一次親戚友好的電話交流被李麗穎得知，恰好正在煩惱善良的兒子還不足以接手自家公司的他認為這是一個可利用的機會，便決定讓「滿心為父母抱不平的兒子」藉由報復「兇手」習得在商場上殺人不眨眼的能力。

「如此一來我才會成為他心目中完美的兒子。」康尼盯著地板說完，從語氣實在無法辨別他此刻的情緒。

「所以他說服你父親一起自殺嫁禍給親戚？」深深皺起眉，陳紹問。

康尼卻搖搖頭，停頓了片刻才咬著牙低聲道。「他殺了我爸再自殺。」

他聽見對方倒抽一口氣，也許是忍耐或驚訝到腦中一片空白，陳紹沒有說哪怕是一個字。康尼踢了踢有些發麻的腳尖，終於抬起頭看向站在面前的人。

「把房子賣掉吧。」實在太噁心了，想起那些曾經存在於這個空間裡的濃稠情感，他就一刻也不想多待。

09

「你消失這麼久是跟康尼到南部去了吧。怎麼樣？有成功阻止他嗎？」

最後一次在夢裡見到李麗穎時對方開口就是這樣一句話，陳紹看著他半晌，輕輕點頭。

「嗯，他還是善良的康尼。」

李麗穎驚訝地瞪大眼，他不太確定這種反應是因為他出乎意料達成了被拜託的事還是源於對兒子的無能而感到失望，終究這個瘋狂的母親還是個聰明人，知道他僅有的機會已經徹底失敗。

安靜思索了一陣子，女人沁出一個溫柔的笑容，做出和最初相同的請託。

「由衷感謝你，陳同學。請你將筆交還給我兒子吧。」

陳紹鄭重應下。

隔天在前往康尼家的路上他特地彎到一處小廟，將那支不起眼的筆扔到熊熊燃燒的金爐裡後隨即揚長而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