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icken Fly 05.06


05
「那孩子差不多要有動作了吧?」
稍晚,知道他去康家吃飯的李麗穎果不其然又入了夢,陳紹一邊感嘆不愧知子莫若母,卻在盯著眼前的女人一陣子後說出了這樣的話:
「康尼穿上洋裝也會這麼好看嗎?」
完全不知所謂。
李麗穎以為他沒聽見自己說的話,也不去理那個意義不明的感嘆,只是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句,這回陳紹總算有反應了。
「喔,對啊,他說要帶我回老家。」
空間一時靜了下來,相對無言幾秒後李麗穎鎮定地重新開口。
「陳同學,真的請你好好阻止他,康尼是個善良的孩子,都是因為我們太笨了才會害他變成這個樣子,但是有些事絕對不能做。」
「阿姨,叫我陳紹就好了。」
「好,陳紹。」他從善如流又苦口婆心交代一遍。「你一定知道該怎麼做,別讓康尼的前途被那些女人毀了。」

兩天後他們比鄰坐在南下的火車上,陳紹如實轉告從丈母娘那裏聽來的話,康尼把裝著鹹派的保鮮盒遞過去,自己咬了一塊菠菜培根口味的陷入思考。陳紹識趣地沒有說些廢話打擾,低頭去看盒裡的派,由兩種口味組成一個完整的圓,切面露出綠色的是康尼正在吃的口味,另一種則是白色的內餡,他幾乎沒有猶豫地選了和對方一樣的。
大口咬下,大片菠菜和煎過而帶點硬度的培根形成奇妙的口感,洋蔥的甜味和奶醬與最上頭的起司完美契合,但最讓陳紹喜歡的還是稍硬的派皮與填在最底層的馬鈴薯泥,一軟一硬組合而成的基底即使單吃也很不錯。
原先他以為只是搭車點心,但是整塊派做功紮實,吃完帶來的飽足感說是正餐也不為過。他側首看向身旁的人,果然對方已經收拾起嚴肅的表情滿臉笑意看著他。
「沒有要吃老店嗎?」
康尼打了記響指,誇他聰明。
「雖然量他們不敢正面下手,不過還是小心為上。」
「結果你還是把你大伯母當作嫌疑犯了嘛。」
「說了,小心為上。」康尼聳聳肩,伸手從保鮮盒裡拿出一塊派。「這個是雞肉蘑菇,吃吃看吧。」
沒有立刻動作,陳紹看他滿足地咀嚼嘴裡的食物,忽然露出有點微妙的笑。
「才一個多月,你也變太多了。」從冷淡、回訊息惜字如金,到現在沒什麼事都能看見笑容,雖然不是一夕之間產生的變化,以一個人改變性格來說也實在過於迅速,並不是不好,只是讓他有些適應不良。
「碰到一個莫名其妙就到別人家侵門踏戶,知道對方可能殺人未遂卻還是劈頭就提出交往的傢伙,還是對一個同性,難道你就能一開始就敞開心胸相待嗎?」
「如果我知道是命中註定的話就會。」他勾起嘴角。
康尼哼了一聲,卻聽得出語氣裡夾雜一絲笑意。「變得伶牙俐齒了。」

三個多小時後他們抵達目的地,在車站附近租了輛摩托車兩人便直奔康家在公有第五號市場的攤位,途經追撞事故現場時陳紹曾一度考慮到後座的人而想停下,然而對方卻只是拍了幾下尚且能稱得上寬闊的臂膀,要他盡快趕到目的地。一瞬間他想起李麗穎口口聲聲的善良,但這個念頭隨即被催下的油門給拋甩到腦後。
事前並未說明,以至於陳紹看見六十年老店康記滷肉飯時無比訝異,不為什麼,就因為這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市場老店,就算康尼偷偷告訴他受歡迎的秘密是獨門醬汁也一樣。
哪家店的秘密不是獨門醬汁啊!太普通了吧!他在心裡大叫,臉上只露出禮貌的笑和老闆娘打招呼。
「小康尼!要來也不先說一聲,現在沒閒招待你吶!」體型有些份量的中年婦人正在包外帶的陽春麵,看到久未見的侄子驚訝地瞪大眼睛。
「無要緊啦。」
「還是你們先進來吃東西,等一下人就會變少了,久沒看到你,讓阿姆關心一下。」
「免啦我們剛吃飽,我帶朋友逛市場,卡晚再過來。」康尼揮揮手,真的依言帶陳紹鑽進市場裡閒晃。
約莫一個半鐘頭後他們再回到店鋪,果然如康尼的大伯母所言客人變得稀稀落落,看來老店的離峰時間也是如此,沒有異於常人之處。兩人被帶到店裡坐下,康尼向伯母介紹過朋友很快說明來意。
「阿姆,學弟報告需要參觀做食品的工廠,我記得我們家有親戚開工廠還是做什麼味噌醬油的齁?」
「有啦,老四老五啊,冷凍食品跟豆油,跟他們說一下就可以啦,簡單簡單。」伯母大手一揮,立刻起身拿起電話,和對面講了幾句話後回過頭問他們打算什麼時候過去。
「下星期敢會用(可以嗎)?」
婦人對話筒說了幾句後朝他們點點頭,又寒暄一陣才掛了重新回到桌邊。
「後禮拜恁著去看恁姑姑啦,兩邊都去參觀沒關係,淑琴會甲曉鈴講。」
「謝謝阿姆。」陳紹低頭道謝,換來一陣哈哈大笑和親切的摸頭。

到晚高峰前康尼的大伯母確實如他所預告的拉著兩人說個不停,從學校關心到有沒有交女朋友,再從交通路況講到食安問題,扯了一圈才終於切進他父母過世的事,安慰和鼓勵的話說了一大堆。兩人婉拒了晚餐的招待,接過抄有南部兩位姑姑地址和電話的紙條時起身準備迎接下一波客人的女性不忘再交代一句。
「小康尼,自己一個人生活很辛苦,有事沒事都可以打給阿姆喔!家裡沒人接就打手機,阿姆給你靠。」他指了下侄子手裡的紙片,笑著回頭招呼客人去了。
天色漸漸暗下,路燈已經亮起刺眼的白光,兩人往摩托車停的地方走去,陳紹看了眼緊盯紙條的人,以為他是因為被提起父母過世的事而心情欠佳不想說話。
「你們感覺蠻熟的啊。」他試著打開話題。
「地緣關係,我爸他們有六個兄弟姊妹,本來是北中南各住兩家,我們跟大伯因為都在中部市區所以還算常聯絡,大伯人不錯,跟我爸感情最好。」
陳紹想了想,覺得有點不對。第一次到康家的時候對方表現出一副家裡曾經有三個人的樣子,怎麼現在一下又說他家住這裡。
「可是你家不是……」
「後來因為公司的關係我們搬家了。」知道他想問什麼,康尼不等他說完就直接回答。
「喔。」陳紹點頭,牽出機車發動引擎。
「回去吧。」

06
陳紹騎著125把人送回家時已經超過晚上十點,正準備掉頭往租屋處方向離開卻聽見車庫的鐵門發出捲動的聲音,康尼抱著自己的安全帽站在門邊望著他,似乎看穿他笑容下積累的所有疲憊。
「疲勞駕駛很危險,進來吧。」在深沉的夜色與暖黃的路燈下他聽見自己的命運之人輕聲道。
於是他幸福地倒頭呼呼大睡,終於能夠一夜無夢無鬼吵,一覺到天亮。

在生理時鐘的習慣下,陳紹在隔天的九點四十分準時從床上坐起,花了一分鐘想起自己現在身在何方後立刻興奮地奪門而出,烤麵粉的香氣一下竄進鼻腔,肚子馬上配合的發出咕嚕咕嚕的叫聲。
「早。」他幾乎是踩著小跳步下樓,廚房裡的康尼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將注意力放回手上的深色麵包。
「這是什麼?」
「黑麥混合麵包。」康尼切了幾片麵包送進小烤箱加熱。
「不是你做的嗎?」
「沒有那麼厲害什麼都會好嗎。」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康尼套上隔熱手套從另一邊的大烤箱裡拿出烤盤,上面是一個派狀物體,一從烤箱拿出就讓這個廚房充滿香甜的氣味。
就算對廚藝一竅不通,陳紹用聞的也能聞出這是什麼,雖然形狀和熟悉的不太一樣,但是毫無疑問,這絕對是蘋果派。
「冰箱裡有果汁跟牛奶,想喝咖啡或茶的話自己去泡。」康尼一面找糖粉一面隨口道。
「喔、好。」陳紹抓了下鳥窩似的頭,轉身往樓梯走。
「你幹嘛?」
「我先去刷牙。」
康尼皺起一張臉嫌棄的看著他,在「滾」字從他嘴裡說出的同時被視為髒東西的人已經消失在視線裡。

陳紹在回到一樓時廚房已經收拾乾淨了,木質餐桌的正中間擺著剛出爐的蘋果派,才一會兒功夫已經被撒上白色的糖粉,看上去異常美味。康尼顯然沒有等他回來挑飲品的打算,蘋果派旁那壺熱紅茶就是最終選擇。以這兩樣東西為分界,兩邊均擺上一大一小的白色瓷盤,大的上面有三片烤過的黑麥麵包、一根德式香腸和西式炒蛋,小盤則是空的,看來是用於盛裝蘋果派。
他注意到自己這邊多了一罐果醬和抹刀,笑了下,拉開椅子坐下,開始享用豐盛的早餐。然而舉起刀叉他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從何下手,尷尬地看向對面,卻發現康尼一臉惡作劇成功的表情。
「我的搭配本來就不道地,愛怎麼吃都可以。」
他挖起一口炒蛋送入嘴裡,難得沒吃出什麼特別的,想了想,開口發問。
「那怎樣才道地?」
康尼用雙手的拇指和食指圈出一個大小,說早餐可以吃熱的小麵包夾果醬或鹹的料,而他們吃的大麵包切片則是晚餐會出現的品項,把喜歡的料鋪上麵包切片,放在小砧板上用刀叉切著吃。
「然後配咖啡,不可以用馬克杯,一定要用咖啡杯。」康尼的語氣忽然有點嚴肅。「可是蘋果派我喜歡搭紅茶,所以就是這樣了。」
「懂了。」犧牲大部分的傳統只為了小地方的堅持,這種彷彿胡鬧的事似乎對眼前的人來說非常重要,陳紹理解到對方對於食物的堅持外又再次感受到了衝擊性的可愛,於是他點頭算做認同,眼睛卻因為堆積的笑意而彎了起來。

康尼對早上做的蘋果派不怎麼滿意,一邊叨唸著下次改做一種叫「Tarte Tatin」的反烤蘋果塔,一邊招手讓陳紹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
「在你回去前先跟你說一下我的發現。」他拿著手機和昨天得到的便條在對方旁邊坐下,終於開始說正事。
「你要趕我走了嗎!」
「不然你留在這裡幹嘛?」
見對方閉上嘴,他將紙片遞過去,指出其中一組號碼,接著從手機相簿裡叫出某張照片,放大某部分後把螢幕轉過去對著人。
「這是我父母死亡現場的照片翻拍,警察拿來問我的時候拍的,那個號碼是我爸媽的遺體被發現前最後一個打進來的電話。」喝了口有些涼掉的紅茶,他露出嫌惡的表情,起身重新沖了一壺茶。
陳紹看著紙條上沒有標註名字的那串數字,感到些微的不可思議。
「所以你覺得大伯母跟這件事情有關?」他試著用疑問句去減輕自己心裡的不適感,實在怎麼樣也無法接受那麼親切熱情的人會對家人痛下殺手。
「不排除,警方一定有查到他頭上,可是他還安然無恙的開店,就表示沒有有力證據指出他是兇手。」
沉默了半晌,陳紹站起身往樓上走去,再回到客廳時已經穿起夾克背上軍綠色的斜背包。
「剛剛不想走,現在又急著走了?」康尼挑起半邊眉,從廚房裡拿出一個保鮮盒裝進拼布的小袋子。「把蘋果派帶一半走。」
「我回去寫論文,然後我們就能專心查這件事。」左手接過花樣可愛的提袋,他用另一隻手揉亂眼前蓬鬆的淺棕色髮絲,果然如他所想十分柔軟。
打開車庫的鐵捲門,康尼順便把人送出門,陳紹戴上自己的黑色全罩安全帽,臨走前問了一個他想了一天的問題。
「你覺得你善良嗎?」
康尼毫不遲疑地搖頭,並提出尖銳的問題。「你的問題很奇怪,第一,問我怎麼會客觀?第二,善良的定義是什麼?」
「你母親說你是個溫柔的孩子,但是我們都對車禍現場視而不見。」陳紹答非所問。

「沒有誰的評價會是客觀的,你的客觀就是你的主觀,同理,溫柔的人也會殺人。」筆直望進他的眼底,康尼殘酷地宣佈解答,深邃的眼沒有一絲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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