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皓】極光雪

    1
    劉皓退役的那年冬天去了挪威的隆雅市，那是一個在挪威地圖外、得找來北極地圖才能找到的地方，在挪威的離島上，北極熊比人還多。
    隆雅不偏僻，劉皓轉搭的國內線是客滿的，他從領隊那裡得知絕大多數乘客的目的都和自己一樣，不為別的，就想看一眼極光。
    他來挪威是跟著一個旅行團的，十多個旅客和一個領隊，年齡不一職業各異，唯一相同之處只是都花得起這筆錢。
    劉皓打拼了近十年自然花得起，他一直都花得起，只是從未有時間花，他甚至沒有心思去想旅遊，從他的職業生涯開始，汲汲營營的前半段時光和認認真真的後半段時光，戰隊和榮耀的一切佔滿他腦子裡每一個角落，在這數千個日子裡他揮霍過的最大把銀子是置辦了一套不在家鄉的住處，和一輛算不上頂級的進口車。
    來隆雅是他第一次出國，第一次放鬆。習慣事事安排妥當的他總算可以將所有繁雜瑣碎的項目交給別人，自己只管收拾好行李跟著走，該添衣服就添，當吃就吃，該睡便睡。
   
    2
    劉皓覺得他們的行程還是挺奇葩的，到挪威的邊疆城鎮裡吃壽司，說出去大概沒有人會信，然而天色全黑的此刻他千真萬確的坐在市中心商場的小店裡，東方面孔的服務員送上蔥鮪蓋飯，他猜對方是日本人，彆彆扭扭試著說了一句日語的謝謝，換來女孩子燦爛一笑，也客客氣氣向他說謝謝。
    劉皓端起筷子吃了一口，覺得這就是地道的日本口味了，廚房裡忙碌的對話也是地道的口音，如果不是玻璃外的商場走道來來去去都是老外，他可能會以為自己其實買了去日本的機票。
    就是做生意也不必這麼折騰吧？他想起外頭滿眼的雪和難以忍受的低溫，覺得這家店的老闆吃飽沒事幹，大老遠跑到世界的邊陲賣家鄉味究竟圖的什麼。
    大概是天氣凍的，劉皓動筷的速度慢的不行，他近似放空地吃著，全然沒注意到有人朝他走來，一直到好聽的男中音在他耳邊以英文詢問邊上位置是否有人，他才如夢初醒般地轉頭，並在找出堪用的英文辭彙前愣住。
    「你怎麼在這裡！」
    來人同樣愣了一下，接著行雲流水地坐下點餐又脫去厚重的外套才重新開口，這次毫無疑問是一口流利的標準話。
    「來找朋友玩啊。」江波濤摘下手套的手往廚房一比，滿臉理所當然。「好久不見，前輩。」
   
    3
    大約是過了飯點，當地人明顯少了許多，壽司店裡只剩下稀稀拉拉的觀光客，江波濤的朋友似是得了空出來，正在邊上和他低聲交談。
     劉皓機械地進食，也沒想去理旁邊的人，就望著玻璃外的走道，像在觀察行人，其實只是在數有多少人經過。可江波濤偏偏就不放過他，忽地轉過頭來問他，臉上是不容拒絕的笑容。
    「前輩，你今晚是一個人睡嗎？」
    「什麼？」
    劉皓心說這是哪齣，然後才注意到對方那個朋友一臉歉意地看著這邊。
    「您是老江的朋友嗎？那太好了！我們店昨天來了個學徒，還沒找到房子只好先住到我那，能不能收留老江一晚？明天我就能幫他另外安排住處。」
    那人說得誠懇，江波濤又那副模樣看著他，所謂出外靠朋友、伸手不打笑臉人，劉皓被那樣的兩雙眼睛盯著，連思考他們是不是朋友都辦不到，只能僵著臉吐出一個「行」字，然後收到陌生人無比感激的目光和江波濤不變的笑。
    飯後劉皓硬著頭皮去和領隊溝通這事，期待能從那裡得到一個「不」，結果年輕領隊讚賞他有情義，說只要房間主人高興這事沒什麼大不了，爽快准了江波濤的暫時隨隊。
    劉皓面如死灰回去拎了自己的背包。
    「走吧。」
   
    4
    劉皓花了大半年的時間去接受自己終於得從榮耀畢業的事實，回過家陪雙親幾個月才又到N市安置好住處，總算有空出來走走，沒想到旅程又給砸了。
    這晚天氣非常好，是觀賞極光的絕佳時機，旅店外的雪地上一大群人抬頭望著綠色帷幕在夜空中緩緩飄動，四周靜的出奇。據說如此清晰的極光在當地也是少見，劉皓努力忽視站在右手邊的人心想，這真是此行唯一一件稱得上完美的事。
    雪會吸收聲音，所以隆雅總顯得安靜，有人說這是世界邊陲的浪漫，也有人說這是雪地可怕所在。
    劉皓覺得頸子發痠，便低下頭揉了起來，順道看看其他人的表情。人群三三兩兩站著，由於清楚的極光平時並不多見，不僅僅是他們這些觀光客，附近住民也出來湊起熱鬧，不過無論是誰似乎都被這神聖的景象所懾服，無不是低聲交談著，深怕驚擾什麼似的。雪地寬闊，人四處散落，音量又低，自然是有聲也做無聲。
    他又抬起頭來。
    鮮綠色的光幕不知從星空的哪一處落下，最遠的地方只有稀薄的色彩，在最接近人的地方最是光采奪目，可又不那樣咄咄逼人，彎彎曲曲綿延數十里，溫柔地撫過這一片被銀白冰封的土地，固執地要陪著一路到世界的盡頭。
    只是這麼靜靜地望著，劉皓就覺得平靜，彷彿再也沒有什麼能撼動他，彷彿從此世界只剩下這一片如夢似幻與自己。
    可一聲「咖擦」自耳邊響起，他偏過頭，看江波濤端著黑色的相機擺弄，他頓時生出一種這人是不是一輩子都不肯放過自己的埋怨。
    劉皓不願開口，不代表別人同樣不情願。江波濤一面按著快門，自然地說起話來。
    「前輩不照個相嗎？」
    「旅遊我向來不拍照的。」他這麼回應，倒是將自己總是一人旅遊的主因藏得嚴嚴實實。
    「那我回頭加洗給你吧。」江波濤把鏡頭蓋蓋上後心滿意足地將相機收進包裡。「雪地耗電就是快啊。」
    敢情這是沒電了？劉皓心裡吐槽，卻懶得說，他最後又看了一眼掛在天上的景色，抬起陷在雪中的腿艱難地往旅店走去。
   
    5
    單人間擠兩個人是極不聰明的事，劉皓慶幸起自己跟了個高級團，也慶幸起這裡是北歐，房間寬敞，床板也比國內大上不少。
    「西方人的尺寸就是特別大。」他穿著浴袍從浴室走出來，嘟囔了這麼一句，不巧被進門的江波濤聽見，換來意味深長的一眼。
    劉皓沒注意到，往床邊一坐，問他去哪了。
    「朋友給我們拿夜宵來了。」江波濤抬高手裡的袋子。
    「你那個朋友怎麼回事？」
    兩人共處一室總不比方才在外頭人來人往，劉皓怕極尷尬，便順著對方的話開啟話題。
    「他本來在歐洲念書，說是看見那家店招人就來了。」
    「有錢就是任性哈。」
    「前輩在耍任性？」
    劉皓聞言錯愕地轉頭，看見江波濤有點微妙的笑後頓覺自己被調戲，不禁為之氣結，頭一扭又不說話了。
    江波濤也不和他死磕，拉出一條底褲便進了浴室。
    待浴室傳來水聲房裡的人才放鬆下來，他插起吹風機整理洗過的頭，一面思索自己和江波濤除了榮耀外還有什麼可說。
    他第一個想起的是周澤楷。那個整職業生涯幾乎和自己相反的人，核心地位、過硬技術、受人擁戴，可說是聯盟最成功的人，最終也和他殊途同歸，在雙手過於消耗的情況下與自己這輕易就能被頂替的輔助型選手在同一個夏天告別舞台。
    周澤楷和劉皓同期，在五期的聚會裡因不鬧騰而熟悉，他退役後的事情江波濤未必知道更多，於是劉皓放棄了這個話題。
    接著他想起孫翔，想起嘉世可悲的往事，想起對方轉會後良好的發揮，他於是又搖搖頭，否決了這個備案。
    然後他就發現彼此之間除去魔劍士以外似乎確實無話可說了，他無奈地撇撇嘴，心想那就睡覺吧。
    滾燙的指尖劃過他光裸的後頸，劉皓嚇得跳了起來，吹風機還在嗚嗚嗚地吵著，所以他只看見江波濤的嘴張闔著不知在說些什麼。
    「什麼？」
    他不自覺反問，緊接著是對方靠了過來，還帶著水珠與熱度的手覆上他抓著吹風機的手，從容地按掉開關。
    「想什麼呢，前輩。」江波濤低聲在他耳邊發問，劉皓覺得自己甚至能聽見對方喉嚨顫動發音的細微聲響。
    「你幹嘛……」縮起脖子，他的質問無力的可憐，劉皓自己聽了簡直想自盡，只好將一切歸罪於不知從哪聽過的「東方人說話特別溫柔」這樣的評價。自己是被這種期待束縛了才顯得軟弱，千錯萬錯都不是我的錯。
    江波濤笑了笑，重新直起身子。
    「就是看前輩發呆，好奇是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
    「那、」那也不干你的事吧！話正想出口，劉皓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似乎又被調戲，於是便又不說話了。
    「那？」江波濤卻不依不撓，像讀不懂他的意思，重複了一遍劉皓唯一出口的話。
    「你都說是發呆了還能想什麼？」劉皓沒辦法，只能隨便扯一句應付，同時翻了個白眼。
    「也不一定就是發呆，是吧？」
    劉皓忽然發現自己低估了這個人無賴的功力，可是這都什麼跟什麼？他招誰惹誰了？
    他放下吹風機，終於還是轉過身去微仰著頭看對方。
    「你到底幹嘛？」
    他愣是沒想明白，他倆平時也沒結樑子，不過在這次旅行中萍水相逢，到底為何在這罕有的兩人獨處時刻江波濤的態度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
    可是江波濤沒有給他答案，或者他自己也沒想明白。
    「我怎麼了嗎？」他露出一個無辜的表情。

  6
    房門被敲了幾下，劉皓大概猜出是誰，起身去開門，站在外頭的果不其然是蘇青，他們團裡的一個年輕男人。

    「劉皓，領隊說附近有家酒吧，難得來一趟，去不去？也找你朋友一起來吧。」蘇青還是先前來搭話時那個樣子，一身休閒，臉上帶著令人舒服的笑。

    劉皓聽了前半句話就想拒絕，倒不是他不想去，只是一般來說有「朋友」在總不好扔對方在房裡，結果人又補上後面那句。本來他對蘇青還是比較有好感的，此刻心裡卻怨起他不明事理讓自己難辦。

    劉皓倒是忘了自己跟的是什麼團、裡頭都有些什麼人，蘇青社經地位擺在那，哪裡可能不明白這些，正是太熟悉了才在這時候拿來使。

    飯後蘇青從領隊那裡聽說劉皓今晚收留了一個朋友，那時他想難得到這樣的地方旅遊也能幫助人，如果不是劉皓人品太好就是對方真的和他感情特別不一般，於是立刻打定主意晚上來探探情況，也好再了解一下劉皓這個人。
    現在他看對方一副為難的樣子覺得實在可愛，不過敲這個門的目的主要是打探眼前兩人的關係，於是也沒立刻給出臺階，反而看向站在床邊的江波濤。

    正好劉皓也轉過頭往後看，江波濤便笑了笑。

    「前輩你去吧，我還得整理行李。」

    想著江波濤會替自己做出決定的劉皓頓時覺得自己太蠢，竟忘了對方是如何的八面玲瓏。這下他更拿不定主意了，眼前去或不去簡直是讓他在兩人裡挑一個，劉皓心思快速轉了遍最後還是覺得算了，雖然和江波濤共處一室稍嫌尷尬，但此時出門又冷又麻煩，便婉拒了蘇青的邀約。

    「可惜了。」

    蘇青還是笑著，和他們道了聲晚安就打算離開。臨走前他又看了江波濤一眼，發現那人正笑瞇瞇地看著自己，當下心裡一片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