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鶯】密遮灯 (上)


#現PARO




【壱】
在六月的最後幾天,鶴丸國永跟隨燭台切光忠來到一座山的山腳下,就在距離大學三站遠的地方。他們身後是幾塊種了不知名作物的田地,面前則是夏季蓊鬱的樹林,一條並不寬的小徑以石磚堆砌向上延伸。
鶴丸並不曉得這條階梯究竟通往何處,因為他們在中途便脫離了那些臺階轉進旁邊的小路,前後約莫二十分鐘的路程,光忠最後在一幢雙層的木造建築前停下腳步。
這是一棟彷彿會在電視劇中出現的房子,比起鶴丸老家的典型日式宅邸算不上特別古老,但很有風情,有維新後西方文化引進時的味道,只是多了非常多的窗戶。以現代的角度而言會做成這樣的大多是別墅,然而此處位於近山裡,房子看上去具有一定屋齡,顯然是做為普通住宅使用了。
燭台切光忠如往常一樣掏出鑰匙打開門,接著朝裏頭呼喊。
「鶯丸,我帶人來囉!」


臨近期末考,優等生燭台切光忠難得露出了十分苦惱的樣子,鶴丸國永在一連三天都看見親愛的學弟皺著眉頭後終於還是開口關心了一下。
「光忠小弟,你這次要被當掉了嗎?」
燭台切光忠聞言露出了茫然的表情,顯然完全不明白學長為何這麼問,鶴丸見狀立刻明白考試並非對方正在煩惱的事,於是換了一個問題。
「那就是別的囉?讓我猜猜,你總算陷入戀愛的煩惱了?還是造成女人大打出手還被索賠了?」
「什麼跟什麼啊……」燭台切光忠露出苦笑。
離開窗邊,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走過來時嘴裡還嘟囔著「我表現得很明顯嗎?居然連鶴學長都發現了」之類的話。
「喂喂,先不管那有點失禮的話,你在煩惱這件事只要有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好嗎。」鶴丸看向旁邊一直默不吭聲的大俱利伽羅。「是吧?」
「嗯,皺眉三天了。」
「一直覺得你很精明,沒想到挺天然的嘛,還真是嚇到我了。」
燭台切光忠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索性帶開話題開始說起自己的煩惱。
「我之前申請的實習錄取了,但是公司有點遠,實習期間要住在公司宿舍。」
「你討厭宿舍?」
光忠搖了搖頭。
「我住在家族在這附近的房子,跟一個親戚住在一起,平常要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住宿舍的話就得請人來幫忙,但現在很難申請到看護。」
鶴丸露出很奇妙的表情。
「照顧親戚?」他注意到學弟用了親戚一詞而非爺爺奶奶這種明確的稱謂。
「啊,不是長輩喔,輩分是我的叔叔,但只比我大一些而已,平常坐輪椅不太方便,住一起當然就由我負責照顧他。」
「所以是在你搬過來後才開始照顧他的囉,那之前負責的人呢?找來暫時幫忙不就行了嗎?」
「啊……之前啊。」燭台切光忠的神色忽然變得相當微妙。
「怎麼?」
「在我過來之前他不住在這裡,應該說是,他和他母親消失過一段時間。」他搔了搔臉,語速因為要解釋自己也不是非常明白的事而變得緩慢。「他是一個人回來的,看到他自己推著輪椅出現在本家時在場的人都非常意外,他說母親過世了,我們猜是出了車禍或碰到什麼意外。」
光忠停下來喝了一口水,注意到另外兩人困惑的表情才又開口補上一句。
「因為他原本是能夠行走的。」
鶴丸挑起了眉。
「有點意思。」
「是嗎?」
「不如這樣吧,反正你也只有暑期實習,我去幫你吧。」
燭台切光忠有些失禮地嗆咳了起來。
「咳咳、你、」他拍了拍胸脯讓自己喘口氣。「你確定?」
「看你平常在校時間也不短,要做的事不多吧。」
「是不多沒錯,主要是上下樓需要幫忙,他自理能力很好。」
「那就行了。」
其實就算事情再多一些鶴丸國永還是會接受,他不怕麻煩,只要事情夠有趣,手續再繁雜都是小事。
燭台切光忠的敘述裡有太多可以鑽的漏洞,也有太多乍聽之下合理實則邏輯詭異的地方,他正煩惱炎炎夏日無事可做該如何是好,這下他的樂子有著落了。


在燭台切光忠往內大喊一聲後他們雙雙走進房子裡,然而並沒有人回應,整棟房子靜得能聽見時鐘裡齒輪運轉的聲音,那位引起鶴丸好奇的年輕叔叔似乎不在家。
光忠見狀嘆了口氣,開始滿屋子找人。這棟房子由於被樹林圍繞,採光較好的二樓理所當然被劃分成房間,燭台切光忠帶著鶴丸走動的一樓則集合了所有功能性公共空間,廚房、客廳、浴室一應俱全,但就是不見他們要找的人。
不過至此光忠也已經知道該去哪裡了。
他們穿過走廊在書房旁的陽台上找到了人。
「是光忠啊。」頂著淺綠色蓬鬆短髮的男子看見他們往自己走來時如此開口。
「在的話好歹出聲吧,不是說了今天帶幫忙的人過來嗎?」燭台切光忠沒好氣道。
「這點小事不要介意啦。」
這名坐著輪椅在設有圍欄的木造平台上,話語顯得相當不拘小節的人應該就是燭台切光忠的叔叔了。
陽台之外是一座庭院,附近不知名的喬木圍著一塊被人工開墾出的平地,小小一方土地上種滿了花草植株,並且還有一漥水池,看得出來受到精心照料。男子在他們到來前似乎靜靜坐在此處欣賞這片景色,和燭台切光忠打招呼時只微微側著頭,鶴丸看不清他的樣貌,所見只有快要融入背後那片夏景的淺色髮絲和套著寬鬆棉質上衣的單薄身板。
「鶴丸學長,他是鶯丸,之前提過,是只大我幾歲的叔叔。」
光忠放棄了說教,開始介紹兩人認識,他先向來幫忙的鶴丸簡單說了幾句,接著又轉向自己的叔叔。
「鶯丸,這位是我的學長鶴丸,我去實習的時候他會在這裡幫忙,別太亂來喔。」
他原先想提醒對方不要給人添麻煩,但隨即想起請鶴丸過來幫忙照顧鶯丸就已經是在添麻煩了,便改了說法。然而說是這麼說,平時在學校鶴丸就是負責胡來的人,於是這話又顯得有點微妙。
所幸鶴丸似乎還算鄭重其事,並沒有在此時揪著這句話做文章,而是老老實實打起招呼。
「你好,我是鶴丸國永。」
鶯丸調整了輪椅的角度好讓自己面向站在後方的人,接著才抬起頭回應。
「我是鶯丸,要麻煩你了。」
在看清對方長相的瞬間鶴丸愣了一下。
男子的確如光忠所言相當年輕,如果不是事先知情,鶴丸可能會以為對方比自己、甚至比光忠都還要小。輕盈蓬鬆的淺色頭髮、白皙光潔的臉龐和上挑的眼尾,那不只是一張年輕的臉龐。鶯丸嘴邊彎著一點弧度,奇妙的氣質令人印象深刻。
老式掛鐘響起整點報時的鐘聲打斷了三人間短暫的沉默。
「糟糕,已經這個時間了嗎。」光忠看了眼腕表,露出傷腦筋的表情。
「光忠小子,你要搭三點的車吧?」
「是啊,不趕快下山的話……」光忠皺起眉頭。「剛才大致上看過家裡的配置了,如果還有問題的話可以聯絡我,雖然可能沒辦法隨時……」
擺擺手,鶴丸打斷他的話。「總會有辦法的,放心吧。」
「唔……」看了始終面帶微笑的鶯丸幾秒,別無辦法的燭台切光忠嘆了口氣。「好吧,那接下來就麻煩你了,鶴丸學長。但如果有問題真的隨時、」
「好了好了,快走吧,要錯過車了。」鶴丸再次打斷他的話,並且強行推著過度擔心的人往門口移動。
燭台切光忠在即將走出鶯丸視線前不死心地又回頭大喊了一句。「鶯丸,客氣一點喔!」
已經重新望向庭院的鶯丸聞言笑了起來。
「真是愛操心呢。」

【弍】
送走燭台切光忠後鶴丸重新回到了陽台,鶯丸又如同他來時那樣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庭院了。
大概是體貼家裡有使用輪椅的人,陽台僅在最角落的地方擺了一組桌椅,將盡可能多的位置空了出來,鶴丸一時不知該做什麼,索性在邊上的椅子坐下。
時序已經完全進入夏季,天氣非常炎熱,縱使此地位處山中又被樹木環抱依舊難敵熱浪侵襲。鶴丸還在南方老家時夏天也如這般燠熱,按理來說這裡的氣溫不該如此,無奈氣候變遷,近幾年到了這個時節無論身在哪裡都越發難熬了。
見鶯丸似乎沒有聊天的意思,鶴丸說服自己心靜自然涼,跟著看向庭院。附近的樹木長得很高,日照角度使得影子遮蔽了一部份的景觀,水池僅邊角照射到陽光,水面閃動的同時他才注意到裡頭有活水不斷注入。池子以石塊圍起,邊上開著許多紫色的花,可惜此時籠罩在樹蔭下,因而缺少了一些夏季植物應有的勃發生氣。
「那是花菖蒲。」
鶯丸忽然出聲,鶴丸反射轉過頭,才發現對方不知何時看了過來,似乎是注意到他的視線才開口解釋。
「……喔。」
這是一句很難接的話,他考慮了幾秒,最後只這麼回答,鶯丸對此沒有任何不滿,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你打算就這樣一直跟著我嗎?」
雖然很想說對,畢竟看護就是這樣的工作,但鶴丸心裡也明白即使是行動不便的人也對隱私有需求,於是只聳聳肩。
「我不知道要幹嘛啊。」
「這樣啊。」
鶯丸靜了一下,接著推著輪椅轉身進了屋子。
「泡茶給你喝吧。」

與想像不同,鶯丸自己能做的事似乎非常多,鶴丸看著他就這樣進廚房燒起開水,無論是從櫥櫃裡找出茶具和茶葉罐,或者拿起水壺在餐桌上沖茶,動作都十分流暢。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雖然燭台切光忠的說法是他搬過來時鶯丸才以這樣的樣子回到家族不久,但並沒有確切說明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也許光忠住在這裡也有好幾年了,那麼眼前的人會習慣坐輪椅的生活也很正常。
「請用。」
鶴丸端起放在面前的杯子,茶香與熱氣撲鼻而來,他對茶葉興趣不大,不過家族教育下多少聞得出好壞,他手裡這杯雖然叫不出品名,但可以知道這確實是不錯的茶。
「你喜歡泡茶?」
「還行吧。」
鶯丸說話時恰好捧起茶杯,鶴丸注意到他右手手腕上有一條約莫四公分的淺色紅痕,乍一看和被紙張劃傷的痕跡頗為相似。由於看上去並不嚴重,鶯丸本人的動作似乎也不受影響,他便沒有詢問。不過他之所以來到這裡正是因為燭台切光忠當時簡單提起的古怪往事,於是難免對鶯丸身上的傷上心。
在他思索期間鶯丸從冰箱裡拿出一條蜂蜜蛋糕,切了兩片擺上碟子後又將剩下的重新放回冷藏室裡。
「果然喝茶還是要配點心。」他這麼說著,將其中一個碟子往鶴丸推了過去。
「謝謝。」
雖然鶯丸看上去很自在,但鶴丸總覺得氣氛略顯尷尬,切了一小口蛋糕放進嘴裡,冰涼的口感驅散了些微暑意,也讓腦袋稍稍靈活了點,他開始找話聊,以便隨時旁敲側擊問出他想知道的事情。
「住在這裡不太方便下山吧,你平時不出門嗎?」
鶯丸沒有看他,但鶴丸確信對方有在聽自己說話,因為他看見鶯丸嘴邊的弧度明顯上揚,然而回答遲遲沒有從中吐出。
氣氛單方面變得有些尷尬,鶴丸雖不至於因此認為自己說了什麼失禮的話,甚至還從對方的態度裡找到更多可疑的氣息,但話題實在難以延續。
就在他快速想著該說些什麼時鶯丸忽然開口了。
「你和光忠說的不太一樣呢。」
「嗯?」鶴丸愣了一下。
「他很常說有個愛嚇人的學長,但看起來不是這樣呢。」
鶯丸看過來的視線裡除了笑意還有別的東西,但鶴丸暫時無法理解那究竟是什麼。
從抵達這裡開始,別說嚇人了,他被嚇到的頻率或許是近幾年最高也說不定。不過鶴丸國永對此並不是很在意,因為嚇人純粹是一種手段,他追求的東西是新鮮感與刺激,如果能夠持續獲得,就算不主動採取行動也無所謂。
「也不是總在嚇人啊。」他露出笑容。「還是說你想被嚇?」
沒有回答這句話,鶯丸兀自笑了起來,鶴丸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足以成為笑點,但鶯丸的笑聲十分清脆動聽,所以他只是喝了一口茶沒再多說,任由對方繼續咯咯笑個不停。

【叁】
第一天比預想中還要順利結束,除了傍晚忽然發現平時燭台切光忠負責的煮飯一事必須由自己接手,一切能稱得上愜意,絕大多數的事情都不需要鶴丸出手,鶯丸的確如學弟所言自理能力非常好,僅有一件事情讓他深刻理解光忠非找人來幫忙不可的原因。
當晚看著洗完澡換上睡衣的鶯丸將輪椅推到樓梯口時,鶴丸總算了解自己這次過來最主要的工作是什麼了。意會過來後他立刻幾步上前,接著蹲下身,好讓鶯丸能夠趴到自己的背上。就算在屋裡怎樣來去自如,坐著輪椅的人也無法在沒有輔具的情況下自行上下樓梯,燭台切光忠所說的「協助上下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背著人緩緩上樓的這一刻鶴丸才對後頭的人和自己不同有點實感,但也僅只一點而已。

隔天早上鶴丸醒來時才想起昨晚送鶯丸回房間休息時忘了問他習慣幾點起床,他看了一眼手機,上頭顯示的時間是八點半,還不算太晚。
他打算盥洗過後再到鶯丸的房間確認對方是否起床了,便匆匆下了樓,沒想到才走到樓梯口就聞到一股烤麵包的香味。
「早安。」聽見腳步聲,鶯丸從餐盤裡抬起頭,向他打了招呼。
「早……」
鶴丸錯愕地看著眼前的景象,他不知道鶯丸是幾點起床的,更不曉得他是如何一個人從二樓下來、又花了多少時間。剛睡醒的腦袋一片混亂,他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愣在原地一陣子後決定先去洗把臉清醒一下。
待他端著烤好的吐司在餐桌邊坐下時已經冷靜許多,鶯丸依然神色自若地喝著牛奶,似乎並不覺得有哪裡不對。
「昨天忘了問,你都幾點起來?」
「嗯……」鶯丸偏頭想了一下。「平常光忠會來叫我,沒有特別注意……大概七點?」
燭台切光忠在自己出門前把鶯丸叫醒的作法很容易理解,只是鶴丸不怎麼確定他的課表如何,於是也無從推論他們確切的起床時間。如果以七點來算,即使鶯丸一個人克難地從房間出來並一路下樓,要在八點半前坐上輪椅並完成洗漱開始用餐的確也綽綽有餘。然而光是想像他一個人在木地板上緩慢爬動的樣子鶴丸就覺得於心不忍,他將手機的鬧鈴重新設定,並開口關心了一下對方。
「你還好嗎?」
「嗯?」鶯丸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由於正在用餐,桌子遮住兩人的下半身,鶴丸看不見那雙可能一早就被折磨過的腿,但視線仍舊無法克制地往下看去,對方將手擱在桌面上,於是手腕那條紅痕映入眼中,經過了一夜,它不但沒有消褪,反而更加鮮豔了,簡直像用紅色簽字筆畫上去一樣。
「喔,你說這個嗎?」似乎注意到他的視線,鶯丸抬起手腕晃了晃。「沒事,這是畫上去的。」
「……欸?」
「這是紀念我母親……這算紀念嗎?算了,就當作是紀念吧。」
鶯丸輕快的語氣和此時鶴丸國永內心的混亂程度正好形成極端對比,對方說的每個字他都懂,但合在一起卻彷彿成了火星文,難以令人理解。
為什麼在手腕上用紅色簽字筆畫上一條線是在紀念母親?為何談論起過世的母親是這種輕鬆的語氣?滿腹疑問讓他食不知味,雖不至於因此消化不良,但鶴丸還是有點後悔在此時提起這件事,這顯然不是一個適合早餐時間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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