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未了(下)





唐昊的說法經由孫翔轉達給江波濤時周澤楷剛好在場,江波濤點開QQ提示順勢將孫翔的回覆給念了一遍,周澤楷嗯了一聲似乎並不意外聽見這樣的答案。
「小周,你早知道了?」江波濤有些奇怪地問。
「嗯。」
「那你怎麼不早說呢?」江波濤苦笑。
「沒問。」周澤楷也笑了。
說我沒問你……江波濤心說我當初不是問大家有沒有線索來著麼!怎麼叫沒問你了?不過他其實也
怎麼在意這事,聳聳肩打算立刻回覆賀銘,一邊就隨口問了句。
「所以劉皓前輩究竟去哪啦?」
「瑞士。」
「原來是去旅行啊。」
「嗯……不算。」
「移民?」江波濤原先飛快打字的手停下來了,他抬起頭看周澤楷,臉上滿是不解。
周澤楷還是搖頭,但只說了「不用」兩個字,卻不肯再透漏更多細節了。江波濤看得出對方是知道發生什麼事的,但內情似乎不便讓外人知曉,直到這時他才覺得整件事有點古怪。
他想了想,最後決定把從唐昊和周澤楷口中得到的資訊都告訴賀銘,至於找不找得到人就全憑他的本事了。


賀銘沒有想到尋找劉皓居然變成一件頗具難度的事,本來只是出於好奇心的一問,問遍可能會知道的人後得到的卻是意義不明的線索:瑞士、非觀光、周澤楷的「不用」。
其中最令他感到頭痛的就是周澤楷的那句話。不用?到底是指什麼不用?江波濤沒有解釋顯然是沒問出這兩個字的真義,賀銘也就沒有追問,可問題是他更瞭解周澤楷的思考脈絡,要猜也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
倘若直接倒推回去,那麼整句話會變成「不用移民」,看上去並沒有明顯的語法錯誤。不用移民,再加上瑞士以及非觀光兩條線索,似乎可以解釋成:劉皓去瑞士並非去旅遊而是要做某件事,而想達成這件事並不需要瑞士的公民資格?
賀銘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打開瀏覽器搜尋瑞士特色,在某個百科網站的瑞士條目下仔細看起了所有子分類的標題,一一剔除旅遊相關的項目後有一個條目吸引了他的注意。
瑞士安樂死議題。
賀銘接觸過許多諮商的人,安樂死的話題難免提起,也多少和他所學相關,此刻看到很難不多在上頭停留幾秒,接著他記起最初想到劉皓的原委。
「憂鬱症和躁鬱症不正是常和安樂死話題做連結的病症麼!」他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手,隨即又否定自己。「不對啊,誰說他就是去安樂死的,職業病真是……」

嘴上雖然這麼說,賀銘卻越來越沒底氣,他一想到周澤楷話裡劉皓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就越發覺得自己可能猜對了。
「可他是劉皓啊?當初在嘉世的時候見他也……」

事情發展太過離奇,一面自我說服不可能,賀銘說著說著卻突然噤了聲。他想起並不是所有的患者都會大聲嚷嚷自己生病了想博取同情或得到關心,有些人會採取相反的舉動,將生病的事完全藏起不讓任何人知道,深怕被施予同情或投以異樣眼光。假設劉皓真的得了憂鬱症或躁鬱症,他會採取哪一種行動,賀銘完全可以想見。
眼見不一定為憑啊。誰說你沒看見事情就不存在呢?此刻賀銘深刻體認到自己和劉皓確實相當陌生。

然而有一件事是眼見為憑的,只要見到劉皓,就能夠肯定他還活著。
賀銘還是買了單程機票飛往他職業生涯未曾有過機會踏上的國度,在知名的安樂死診所附近打聽一位東方人的下落,最終鎩羽而歸。他抱著一絲希望回到H市,卻在機場攔出租車時發現自己並不曉得要上哪找劉皓,被師傅催促著報上路名只得尷尬地說了嘉世俱樂部,話還沒說完就想起這已經不是那個說嘉世人人都曉得的時代,連忙改口說了老嘉世俱樂部的地址,但他甚至連現在那裡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最後他在一間超市門口下了車,望著嶄新的建築他心裡不禁有些感傷,他的少年時期都交代在這了,如今半點痕跡也沒留下。倒是對面的興欣網吧還屹立不搖,那時肉刺般的存在,現在看起來卻顯得親切可愛,實在諷刺。
賀銘苦笑著搖搖頭,轉身想走,沒想到卻被人從後頭給叫住。
「賀銘?」
聲音聽著耳熟,可他一時半刻想不出是誰,回過頭才發現叫他的人竟然是正走過來的葉修,一身休閒裝扮,手裡還拿了兩束花。
「好久不見,回H市探親啊?」葉修變的不多,人看上去比還在嘉世時精神許多,其他地方倒是一如既往。
「……我來找劉皓,順便回來走走。」賀銘頗有些尷尬地道。
「那正好,我也要去看朋友,順路,不介意一起走吧?」葉修一面講話,伸手就招了一輛車,賀銘混亂地點了點頭,想著到目的地再隨便轉轉便上了車,也沒怎麼注意葉修報了什麼地點。
到他回過神來,車已經在一處公墓前停妥了,葉修神色如常地付錢下車,賀銘心裡頓時一片涼意,不是怕的,是難受的。
他不知道究竟跟在葉修身後走了多遠,只知道時間並不長,葉修便在一塊石刻的墓碑前停下腳步,塞了其中一束花到他懷裡。
「新墳區比較近,看你什麼東西也沒帶,這花本來就是給劉皓的,你拿著吧。我朋友在比較裡面,先走啦。」
葉修拍拍石碑,說了句「有人來看你不錯吧」,再朝賀銘隨興揮了下手,很快便離開了。
賀銘捧著那束素色的花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深呼吸幾次後他才鄭重其事地將花輕輕放在墓碑前,低聲念出上頭刻的名字。
「劉皓,好久不見。」


葉修,在賀銘看來真就是隊長的範兒,穩穩的,獨挑大樑的。對於這麼一個人,他其實沒什麼個人情緒,一方面也是因為他有不起,但真沒那個必要,他打心裡這麼覺得,沒那個必要。
鬥神像是一個指標,而他本人也和著那個神字,眼光落在更遠的地方,早幾年接觸榮耀的人不會不了解這個人是什麼樣的存在。
葉修之於劉皓究竟具有什麼樣的意義並不難猜。 
所以自始至終,賀銘看著劉皓在自己面前叨叨絮絮隊伍和俱樂部的問題時總在心裡搖頭嘆息,因為到頭來對方終究向著他心裡隊長的理想前進。

回程賀銘還是和葉修一起走的,他本來有些意外對方竟是知情者,一問才知道葉修只是在前一年掃墓經過時恰好瞥見眼熟的名字,仔細一看發現確實是自己所認識的人,今年才特意多帶一束花來。
聞言他不禁有些感慨,劉皓生前最在意的就是葉修,沒想到過世之後他們依然糾纏不清。曾經劉皓想把一切最好的展現給對方,葉修絲毫不為所動,現在他想隱瞞的,卻反被看見了。
賀銘忍不住想,直到最後終於得到葉修的關注,對於始終看著他的劉皓而言,是否也能算得上是幸福的一種形式?


五期的感情不錯,時不時就是約吃飯約唱K,直到所有人都從一線退下來後這個習慣也不曾改變。聚歸聚,愛玩的人和喜歡靜態活動的人卻常是一個包廂兩頭坐著的,劉皓不可能同方銳他們瞎鬧,周澤楷又不說話,兩個人自然湊在一塊喝飲料,期間難免有一搭沒一搭地聊。
周澤楷是很好的聽眾,具備常識又
怎麼發言,個性也不錯,劉皓對這個談話對象很是滿意,有時話不自覺地就會多說,剛開始心裡覺得怪,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結果他哪個隊的人都沒混熟,反倒是周澤楷這個意想不到的人知道最多他的事。如果說五期和他是比較熟的朋友,那麼周澤楷可能是全聯盟最了解劉皓的人了。

賀銘從公墓回來後私下找過周澤楷,周澤楷知道他已經找到劉皓後先是一揚眉,慢條斯理地喝了口咖啡才開口回答問題。
「他很痛苦。」知道對方並不如江波濤能夠快速理解自己的話,周澤楷盡可能把話說清。

他終其一生都在不斷地比較,職業生涯如此,成為上班族後依然如此。選擇喜歡的事情作為職業是大多數人夢寐以求的事,但卻忽略了人外有人的事實,當擅長且喜歡的事成為壓力,痛苦是加倍的,可他沒有做得更好的事了。
生活索然無味,除了榮耀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裡,當再無法從榮耀中找到自己的價值,生命成為折磨。
超過負荷的痛苦,必須透過學會忽視與不在乎才能減輕心理上的負擔,久而久之甚至說服了自己,變得什麼也不在意,再也沒有任何事能真正進到內心。經年累月地積累,心裡的空白巨大而難以忽略,讓他驚慌地想躲卻無處可逃,最後只好選擇一勞永逸的解。

賀銘聽完周澤楷的陳述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遙遠的記憶復甦,他忽然想起在雷霆的那一年曾看見劉皓早飯後吞了幾顆藥,那時他簡單說了句感冒了要好好休息,劉皓嗯了下,謝過他的關心就到訓練室去了。他當時沒有在意,後來也不曾再看見對方吃藥,現在想想,那黃綠色的膠囊不正是他最熟悉的Fluoxetine嗎。
「兩三顆的百憂解,看來當時已經就診一段時間了吧。」賀銘喃喃自語。
周澤楷聽見他的自言自語卻沒有開口,他並不清楚這方面的事,然而他的沉默卻讓賀銘以為是默認,心裡不禁有些苦澀。
可是又能怎麼樣呢?逝者已矣。
盯著對面的人表情細微的變化,周澤楷總覺得嗅出了點未曾知曉的信息,但他知道現在了解再多也沒有意義了。節哀順變之類的安慰話他說不出來,於是等到咖啡轉涼,他便起身離開了。
咖啡店外雨細細密密地下著,有點困擾人卻驅散了初夏的燠熱,周澤楷沒有撐傘,就頂著這濕潤的空氣走了好一段路。
H市的梅雨,實在像極了已經不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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