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樂】日光傾城



時值華語電影的黃金時代,華語小品電影連下兩座奧斯卡,東方世界為之振奮,電影工業也順勢崛起。在這樣的時代氛圍裡不少人競相投入影視領域,相關學校如雨後春筍般設立,然而早先幾年便已開始嚴格培育電影人才的榮耀影視學院依然穩占國內專門學校的龍頭。
榮耀影視學院的校訓是「留下恆久的美好」,聽上去似乎挺文藝範兒,實際上卻很切合這所學校:透過影像來記錄時代或訴說故事,那的確是目前人類所能做到的、最好的長久保留美好事物的方法。
這樣的一所學校肯定是有它的過人之處才能在一干同性質的競爭者中拔尖,除去學校硬底的設備不說,風氣是關鍵。校園風氣是學生帶出來的,以榮耀來說第一批的學生是這方面重要的推手,以葉修、張佳樂、王杰希等人為首所展現出的自由而多元化的創作風格是榮耀影視學院最知名的特色,許多作品大膽創新,在影展中也都獲得不錯的評價,這樣的新星正是使無數學子對榮耀趨之若鶩的原因,甚至將他們這些優秀的學生比做是學校的活招牌也不為過。
可惜好景不常,在創校剛滿三年即將迎接第四個學年時,國家東邊海域爆發戰爭,時勢一夕之間進入緊繃狀態。
戰爭剛開打那時戰場遠在海外的小島上,國內生活實際影響並沒有那麼大,因此學校照樣開了學,迎來新一批的小年輕。然而很快狀況就有所不同,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的說法似乎不再合用,國家開始徵召年輕男子入伍,許多企業工廠的營運不得不停擺,更不用說是充滿年輕人的大學,停課無可避免。
榮耀影視學院的性質特殊,在這樣的情況下因其傳播的功能性強,學生得以被視作專業人才而豁免於兵役,然而並非所有人對此都是抱著排斥情緒的,些許想要報效國家了學生還是領了徵召令穿上軍服往東邊進發。迫於家中壓力不得不投筆從戎或者該說棄影從軍的人也是有的,在榮耀那一批受到學生仰慕的第一屆大神裡孫哲平就是一個例子。

孫哲平出身軍人世家,父輩歷代都是職業軍人,他之所以得以進入影視學院就讀也是因為上頭的兄長效力於部隊,生為次子的他才能有相對寬廣的選擇空間。然而長輩對他那看似開明的做法終究是太平盛世的泡影,時局重回戰亂,身為孫家男人的他也不得不淹沒在保家衛國的壯志豪情裡。
孫哲平的父執輩出過不少將領階級,一面寫著「英傲煙霞」的黑檀匾高掛在家中正廳的門額處,那是早期先祖建國有公所得到的賞賜,即使年代已經遠得他連當年那位長輩的事蹟都不曉得,然而那塊匾額卻是十年如一日的閃耀著光澤,家裡對這件物品的重視可見一斑。
那時孫哲平揹著簡單的行囊要離家前曾經站在廊下深深地看著那塊深色的木頭,心裡五味雜陳。匾額還是同過往的每一日那樣一塵不染,那樣高高在上地俯視著這個家中的每一個人,但他卻無法感受到同等的榮耀,甚至覺得諷刺,因為早在遞出榮耀地休學申請時他就感覺自己像條落水的狗,無法前行,亦不得上岸。

孫哲平和張佳樂在榮耀影視學院裡是有名的搭檔,風格以鋪張華麗著稱,但這兩人其實認識得更早。他倆由於住的近打小就認識,喜好雖不致完全相同但性格相處起來十分投合,十多年相處下來情同手足。
以前孫哲平曾開玩笑的和對方說,除非世界毀滅否則自己絕不可能走上和父兄相同的道路,那時正是兩人要考入學資格的前一天,當下說的是他對影視的堅決,沒想到後來卻一語成讖。
他最後一次見張佳樂是在臨走前的家門口,張佳樂知道他要離開,特意來為他送行。其實他的心情並不比當事人輕鬆到哪裡去,畢竟「戰爭」這兩個字的意思連小孩都懂。人都說碰上戰爭這事時一去不回是常態,能活著返鄉那是燒了三輩子的香才有的福,但是能活著回來就是幸運麼?倘若真燒了三輩子的香不該是連碰都碰不上戰爭這玩意兒才對麼?
在和孫哲平一齊前往車站的途中張佳樂曾經幾次試著以輕鬆一些的語氣說點什麼,但最終還是無功而返。後來在月台上等火車進站時他們倆站了好些時間他才塞給對方一本厚厚的筆記本,接著以他所能夠使用的最平靜的語氣說了句「回頭告訴我感想」,而後拍了孫哲平背後一掌。
「嗯,回見。」孫哲平點點頭,走上火車。
不多時便鳴了笛,車開動,上頭承載的人們便緩緩駛離這塊四季如春的土地。孫哲平站在門邊的小窗口邊朝張佳樂點頭道別,卻暗暗緊了緊手中那本寫滿張佳樂拍片點子的筆記簿,他覺得手中的東西炙熱燙手的不行。


榮耀影視學院的學生們得以不必入伍卻另有其他要他們替國家出力的地方,好比說,拍攝鼓勵從軍或醜化敵國的影片。
政府的要求第一次下來時正是學校宣布停課的時候,原本大批學生還在愁這下到底該何去何從,消息一出所有人也就瞭然於心,這無論如何是都不能離開學校的了。先不說在這戰爭期間學校裡會不會有人監工,只要能產出足以交差的影片數量即可,但眼下戰亂不知會持續多久,怕是到他們本該畢業的時候也不見得會結束,要是戰後被人舉發戰時沒有待在學校而領不了畢業證書,甚至只是些補償那也是很不好受的。再者,既然政府已然當這裡是一個單位,該有的配給與資源是斷不可能有少的,在這種物資緊縮的景況裡待在學校橫豎都是最好的選擇,學生們心裡明白這點最終也都選擇留下。
張佳樂雖然和所有人一樣待在學校裡,但是要他拍這樣的片就等同於孫哲平再告訴他一次將要到前線去賣命,他還沒傻到喜歡自虐,這種會對自己造成二度傷害的事他是如何都不想去做的。所幸這個指令放學校裡來就相當於將一整個學校變成一個工廠,裡頭各個組別分門別類各司其職,不願參與拍片的話也能有別的選擇,又,在不少人為了得到更為優渥的待遇而爭相投身拍攝戰爭宣傳片時其實其他工作都是相對缺少人力的。張佳樂到底還是喜歡拍片的,他最後選擇在能與器材長時間相處的器材維護組──也就是俗稱的倉庫──度過漫長而不見盡頭的日子。

國家所發派下來的工作在本質上是頗具爭議性的,但是在當局的龐大壓力面前黎民百姓從來都只有接受這一個選擇。戰爭期間學校原則上該有的運作基本都是暫停的,沒有學費收入的學校唯一能倚靠的經濟來源是國家編列的預算,在這種情況下榮耀影視學院的存在就是公立的電影工廠,若想要習得一些相關新知一切都得出於自發性。影視學校標竿的榮耀雖淪落至此但他的學生們還有一股子硬氣在,前方有人在消化派下來的任務,後面另有一票人在鑽研理論與新技術,絕大多數在校內有些知名度的人都在這樣的研究會裡。
張佳樂說起來也算是參在這樣的研究組織裡的,但是在最開始他一直是在器材組過的日子。
器材組的工作不能說是閒差,但的確不比那些為了討上頭歡欣四處奔走的人要忙,所以相較於過往他確實是更有自己的空間了。換作是從前他肯定會拉著孫哲平到處轉,要嘛聊創作想法概念要嘛到實地去拍攝,以前他只恨一天不是四十八小時,搞完作業已經累得半死沒法再做些別的什麼,現在有空了反而嫌日子太長。
這到底不是張佳樂太難搞,實在是數著日子過的生活不是誰都過得起,就算他們擁有為拍一部世紀鉅作沉寂數載的耐心,那卻不是能夠被這虛渺命運消磨的東西。

張佳樂有寫日記的習慣,這習慣從進學校開始,至今也已經超過三年。說是日記,實則更像隨筆,很多時候是抽象的幾個字句形容一天的心情或當下的處境,再者就是一些零散的劇本靈感,娛樂性質大於實用,但也不是真不想拍,實在礙於現實條件還無法讓他隨心所欲,所以只能算是他的一個小小夢想。他拿給孫哲平的那一本筆記正是這三年多來的其中一本日記。
孫哲平剛走那會兒張佳樂並沒有馬上就加入研究會,即使他乍看之下將心中的擔心掩飾得不錯,可他確實需要整理情緒,甚至日記也空白了好些日子,那段時間裡他最後一次寫日記就是孫哲平離開當天,一整面空白橫格筆記本只寫了兩個字:
永夜


其實戰況並沒有那麼艱險,只是到了他們這一輩已經離「戰爭」這詞過於遙遠,沒有上過戰場也未曾經歷過的人往往很難想像前線的實際狀況,而他們與大眾傳媒同屬傳播界,對於那些拼拼湊湊的激情熱血的描繪已是很淡然,畢竟他們好歹也是懂得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謊言,那些被掌控的事實。
如果說他們這些只懂拍電影的人究竟能從何處看出實際的局面,方法其實是有的,說來也不離他們本行,就是戲院。在整個研究會裡對其中運作最清楚的要屬葉修,原因無他,因為他的片已是實打實的院線片。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他老早闖出名號,贊助商和發行商方面都有穩定合作的對象,票房也有保證,所以能夠一直在第一線活躍,榮耀裡能穩定維持這種狀態的人只有他一個。
按理來說他這樣的角色該是最被盯著要去做那些業務的,但學校方面或者該說是當局都沒有強硬要他加入,一方面是礙於他背後才助的勢力官方尚不想硬槓;二來是他聲名在外,電影的意圖向來容易被拿來分析討論,一旦摻進那些不光明的東西被發現,毀了葉修的聲譽事小,民眾因而不再信任電影以致達不成宣傳目的才是大事。總的來說,葉修是這些人裡頭最有本錢拿片試局勢的人,只要戲院還願意上他無關戰爭的片、甚至只是願意上映電影,那就說明情況還不至太糟。

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開始時器材室人手短缺,張佳樂每天忙工作也算過得充實,不多的閒暇時間才有餘裕分出心思想戰爭的事。他算是這時才信了前人說過的「時間能夠沖淡一切」,想來這種事也確實需要親身實踐才能知道成效如何,他雖然無奈卻慶幸在自己身上是奏效的。
之後還在校的學生們大抵確定自己未來的定位後器材室來的人才穩定起來,每周開始有固定排班輪值,他是那時才開始會往研究會跑。

「張佳樂,幫把手唄?」
張佳樂頭一次進研究會辦公室時恰好碰見坐在書桌前休息的葉修,對方一見他劈頭就是這句話。
這裡說是辦公室其實也就是一間比較大的研究室,在榮耀影視學院整個建築群的東側,正好和片場連成對角線,中間偏北夾著庫房。以學生活動範圍而言這個地方算的上偏僻,平時沒事沒有人會到這裡走動,環境相對安靜,倒適合他們這些更需要靜下心來思考的人。
辦公室的構造由一間主要教室附帶裡頭一間小的耳室組成,小的房間被放了幾張沙發和茶几充當休息室用,教室裡的配備雖然從簡就放了幾張大的桌子、書櫃、幾把椅子並配有投影機,但到處都有堆著的東西,其實看上去還挺亂。
張佳樂進門時就只有葉修一個人待在那兒,一見他就來這句看上去還頗有幾分就等他的樣子在,但張佳樂自然知道這不過是湊巧罷了。
「什麼?」他曉得葉修的意思也就順勢問了下去。
「來當哥的製片。」
「製……哈?製片?」張佳樂已經在心理預期又是讓他來做剪接,沒想到竟然會聽見製片這兩個字,他不由得皺起眉頭。「葉修你腦袋進水麼你?」
「沒,真心的,這片的製片就是要你來當才適合。」
葉修的語氣雖同往常一般隨性,張佳樂卻聽得出他的篤定,想來左右也沒別的事,既然能拍片,其實也真沒什麼好挑挑選選的,但這工作畢竟事關重大有時又吃運氣,他雖然想應下來終究還是忍不住再和葉修確認一遍。
「你確定?我可是幸運E啊?」
「你沒聽過否極泰來嗎?你積攢了這麼久的運氣也該拿出來用用了吧。」葉修朝他擺了擺手中的東西。
「呿,用你身上啊?」說這話的同時他接過對方手裡的劇本。

張佳樂自然不是第一次擔任製片,所以並不完全是在介意運氣或繁瑣的工作,只是奇怪以往同葉修合作做的都是後製相關的部分,這次不知為何硬是要他執掌這個他並不熟悉的工作。也不是說非後製不可,畢竟張佳樂初來乍到榮耀寫的還是劇本,但是擔任編劇已是陳年往事,學的東西多了見識的廣了後他偏好掌握影片畫面呈現,此後便一直都是走的導演和剪接專業,寫寫劇本成為他閒暇的趣味。
這三方面之於他而言還是較為熟悉的,如果找他做編劇也不至於那麼令他訝異,但這製片……要他說的話這真不是人做的工作,但總歸還是答應了,也只好硬著頭皮去做了。

日子總算開始運轉起來,一切似乎逐步上了軌道後張佳樂總算想起來要寫他的日記,葉修那裏既然是找他當製片,一切工作顯然百廢待舉,器材室沒什麼特別的事,因此重新開始寫日記後記錄的難得都是些工作的細節備忘。
這天他正要就一些外出拜訪的細項逐條列出時宿舍的門板突然被人敲響,他去應門來的卻是周澤楷。
「小周,有事嗎?」
「前輩,開會。」周澤楷帶著淺淺的笑容這麼告訴他,看上去情緒似乎不錯。
「我不記得有會啊?」張佳樂對自己的記性其實也沒什麼把握,但還是問道。
「臨時的。」
「欸。」被這麼回答之後他才算想起葉修平時雖然還算體貼其他人,但偶爾總會弄出些么蛾子,好比臨時想到就開個會。
他回頭拿了自己的東西便跟著周澤楷往外去,對方顯然是知道這會要在哪裡開的,想來是因為寢室都在同一條走廊上才被吩咐來帶他去開會。
兩個人一路無話,張佳樂知道周澤楷主要還是因為他的作品出色,實際上他和這個學弟並不熟,最多是知道他做比說多,為人謙和,還有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的程度而已。他一時之間找不到話同他聊,想想也覺得沒必要,於是就乾脆沉默著一路到了葉修約的地點。

周澤楷好相處歸好相處,臉上有笑還真不是因為這點,而是他的心情確實挺好。這次是這個片子第一次找來所有主要負責的人員開會,先前都是葉修分別去約人和談一些粗略的想法,他之所以曉得要開會也是因為下午葉修才找他談妥並確定負責攝影的事。知道他就住在張佳樂寢室那條走廊最尾,葉修在他回去前交代他晚上開會記得順手把人給捎來,周澤楷是在那時候才得知張佳樂也有參與這次的工作。
周澤楷比張佳樂還要早開始在研究會裡活動,研究會主要發起的還是他們三四年級的人,其他學弟妹本來還有些卻步,會進來還是因為他那個同他們有些交情的好友江波濤的鼓勵所促成的,目前看來彼此之間也都相處得還算融洽。周澤楷知道張佳樂因為搭檔到前線去而埋頭在倉庫裡,他原先以為對方大概是不會想再來碰這些拍片啊戲劇啊的事情,沒想到這位學長還是對這件事抱持著熱情,在沉澱了好一段時日後投身其中。
對於這事周澤楷是又驚又喜,畢竟他一直對張佳樂很是感興趣。
除去四年級那一屆不說,後來進入榮耀的人即使各個都是經過考核淘選而出的苗子,那也都是懷有各種想法的苗子,有的是想證明自己比那些個學長姊還要有才華的,有的則是受那些人的作品吸引而入了這領域的。周澤楷偏向後者,卻也不完全符合,他對於拍片有自己的一套想法,選擇這條路算是有跡可循,但是捨近求遠入了榮耀完全是由於張佳樂。
周澤楷高三那年期中考後為了犒賞自己特地去買了張學生影展的票,會場挺大,隔出很多小房間,每間房間輪流播著幾部片子,裡頭就擺了幾張椅子讓參觀的人自己坐著看片子。那時他印象很深的一個作品講的是凌晨時分一個女子在自己房裡看書,書讀到一半她突然抬起頭來思考,究竟她之所以總熬到深夜看書是因為她喜歡這樣的氛圍還是因為那個時間她更能專心,嘗試了幾個方式去想之後她乾脆闔上書睡覺去了,而這片也就完了。
那個片子放完之後周澤楷看反正沒有其他人索性就坐在位子上想了下換作是他會如何,他覺得自己如果會在那樣的深夜裡看書肯定只是看得入迷而忘了時間,不大可能有這麼多想法。這個片子的手法看上去有很明顯的學生作品痕跡,但是周澤楷不得不承認它的想法確實很特別,就從裡頭女子苦思的問題來說一般人大多會有自己的理由,因此即使思考上撞牆,言行舉止也會做出一些說明。可這片卻不是這樣。主角的獨白與動作中總是一下靠近這邊一下又像是為了別的,始終搖擺不定,他覺得這點特別有意思,劇本很具巧思。
他後來又留下來看了一遍,的確這個女主角的想法就是那麼不明白,後來他仔細看了跑幕知道這是一個自編自導的戲,出自一個叫做張佳樂的人之手。
過後幾個月周澤楷放了寒假又找了個學生影展去消磨時間,那時他是有些期待能再見到上回那樣的作品的,可惜他逛過大半個展場都沒有那麼有意思的片子,心裡的那點小期待算是落了空。他最後走進播放佳作作品的展間,想著既然沒有他想找的片至少也看看其他得了獎的作品都拍了些什麼,結果他就看了個關於走失的寵物鳥與自殺上班族的片。片的核心在探討自由,飛走的鳥像是得到了自由,結束生命的上班族也像終於解脫,人物的表現都帶著壓抑的欣喜,但是色調卻很冷,顯然導演並不全然是同意這種對於自由的觀點。
周澤楷看完片子之後直覺盯著最尾的跑幕看,不久他的眼睛一亮,露出了進場館後第一個發自內心高興的笑。
果然是他。
雖然這次的剪接和運鏡較之上次的作品要成熟華麗不少,但是那種特有的衝突感還是沒有改變,周澤楷有點高興自己所注意到的人果然獲得肯定。
後來他仔細看了一遍影展的手冊才知道這個他覺得很特別的編劇是榮耀影視學院的學生,於是便下了決心去考榮耀,想看看對方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再後來,考試很順利,他終於進入榮耀。但是張佳樂卻不再做編劇了。


葉修這次召開會議主要是讓團隊成員先彼此熟悉,雖然絕大多數都是研究會裡找來的人,但平時有些僅是點頭之交,就連要說認識可能都稱不上。另外一件事則是在正式進入前製期前再和所有人說明一次他對這支片的幾個重點想法,並就幾個地方稍作提醒。
會議不長,很快就開完了,張佳樂留下來問葉修贊助的人選還有第一場戲的地點,葉修早想好了,接過他手上的紙筆圈了幾個廠商又寫了一個地點給他,口頭交代過幾句這事就算完了。張佳樂先前問過預計的片期覺得自己用不上助理也就沒有打算找,但眼下去談贊助孤身一人不是明智的選擇,他問葉修再找個人和他一起去,葉修一抬眼就看到還留在教室裡的周澤楷,於是便招手要他過來。
「小周,過幾天你和張佳樂一起去談贊助吧。」
周澤楷有些意外這件差事會落到自己頭上,畢竟誰都知道他不善言詞,於是一臉茫然地回望著葉修,旁邊張佳樂太了解葉修了,完全知道對方打的什麼主意,心裡對這種做法是嘖嘖稱奇,想著也許真會奏效也不一定,也就接受了葉修給他找的人選。
「成啊,那我明天先連絡過那邊再和你說時間。」
「……好。」

隔天一早張佳樂就一一聯繫過那些葉修選定的公司,有些之前他就在葉修作品的贊助列表見過,他心裡多少有底其實還算放心,反而是那個葉修想借的地點有點難辦,他之前不知從誰那裏聽來的,說是態度不好對付,價錢也難談。
張佳樂左右衡量了下最後還是把時間都訂在一起打算努力一點兩天就跑完這些地方,這製片的工作他到底不是太上手,他在辦公室的休息室裡想了半天終於把到時該怎麼說的腹稿都打好,出來恰好碰上周澤楷在書櫃前不知找什麼資料,便幾步上前想告訴他要出門的時間。
「小周。」
「前輩!」周澤楷剛小睡醒來還有些恍神,一聽張佳樂叫他所有睡意瞬間都散了,轉頭就見對方一臉微妙表情的看著他。
張佳樂被周澤楷的反應給嚇了一跳,也不知道這個學弟做什麼要這麼激動地回應,但他很快就緩過來直接切入正題。
「星期四、五我們去談贊助,努力一點爭取兩天結束這些,行嗎?」
「行。」還沒開拍攝影沒什麼需要準備,何況又是張佳樂親自開的口,周澤楷當然是直接應好沒有第二句話。
張佳樂很滿意他的乾脆,於是拍拍那比自己要高上些許的肩膀告訴他當天早上七點宿舍的走廊見便回倉庫值班去了。

到了星期四,張佳樂一早起來準備要去敲周澤楷的門,沒想到對方早等在外頭,也不知是多早就來了,張佳樂雖然不至於因此尷尬但總覺得挺微妙,但他也不想再多說什麼怕尷尬了氣氛,兩個人便出發往離學校相對比較近的幾家公司。
榮耀影視學院附近雖偏僻卻是坐落在大城近郊,許多著名的公司在城裡都設有據點,拜此所賜他們此行要拜訪的幾家企業有不少能就近處理,只有零星兩三間公司和那拍片的地點要往南走。第一天的情況大抵在張佳樂的掌握中,都是之前就和葉修合作愉快的對象,給看過企劃書又扯了幾句之後很爽快地就簽了字,兩人按計畫搭車南下,在車站附近隨便找間旅社湊合著過一夜。
一整天繃緊神經再加之舟車勞頓張佳樂進了房間已經很是疲憊,但同他一起出來的人情緒卻似乎相當高漲,張佳樂心裡惦記著隔天的事並不想多去探究周澤楷到底怎麼回事,只在臨睡前告訴他要養足精神應對明天的狀況就早早睡下。
翌日去跑贊助基本是都拿下了,但是過程卻不如在北方順風順水,張佳樂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可一時間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然而之後果真不出他所料,到了要向一家洋行請求場地租借許可時被狠狠刁難了一番。那時他們因為前面幾個贊助台的不如預期而耽擱了時間,趕路間又下起了雨,張周兩人堪堪在約定的時間前不久抵達洋行,張佳樂一到便跟著領路的人上了樓,讓周澤楷在門口處理過傘再來找他。
「你們要的這時間正卡著我們盤點呢。」洋行主事的女人聽過張佳樂的話後連看都沒看他一眼,盯著自己艷紅的指甲隨口說道。
「那麼我們推遲幾天的話……」
「那人都給放回家過年去了誰來照看洋行?」女人喝了口茶,道。
「若是提早幾天呢?」張佳樂鍥而不捨地問著。
「那可是咱家老祖宗慶祝八十大壽的子,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不是會同意,我看很難。」
「那麼──」
周澤楷被人領進來時碰上的便是這麼個狀況,張佳樂甚至沒被請到位子上坐,還要苦思該如何應對對方的刁難。
「不好意思。」他開口為遲了些進來道歉,引起女人的注意。
張佳樂注意到那女人抬起頭的瞬間似乎想數落些什麼,但在見到周澤楷朝他露出歉意的一笑之後便止住了原先要出口的話。
「不必抱歉,請坐罷。」女人對他們說完又轉頭對那帶周澤楷進來的下人道,「還不去準備毛巾,沒看客人都給雨淋濕了嗎!」
那僕役應了一聲便急急忙忙地下去了。
「見笑了。」
「哪裡,」張佳樂已經曉得葉修的法子管用,於是忙不迭接著方才的話繼續問,「那麼夫人,敢問洋行何時較為可能接受場地租借呢?我們的時間是可以配合的。」
周澤楷並不曉得前面討價還價的過程,只知道他來時正好打斷張佳樂的話,此時聽他這麼問不禁皺起眉頭。
「噯,我看你們大老遠跑來也是一片誠意,」女人發現周澤楷看向自己的眼神有變化忙一擺手,「這日期就按你們原先想要的來吧,盤點我讓他們提早些去做就行了。」
張佳樂一見周澤楷對此結果露出滿意的笑容時那女人朝他擺出的表情便差點憋不住笑,只好趕緊一躬身道了謝。
「那就有勞了。」

洋行是他們排定的最後一站,一切結束後張周兩人要離開時雨還在下,周澤楷從夥計那取回自個兒的傘,往外跨一步撐開了傘,就回頭過來等張佳樂。張佳樂還在同那女主人說話,儘管知道人是為了周澤楷來的,但特意出來送總還是要謝,也好再提醒提醒她已經應下的事。幾句話很快便說完,張佳樂一下鑽進周澤楷的傘下,再點頭致意就扯著身旁的人趕緊離開。
周澤楷對他的意思自然順從,長腿幾步就已經離洋行門口有些距離,可他對張佳樂這麼急著走的原因還是有些疑惑。
「前輩?」
張佳樂嗯了下又接連說了幾次沒事,但他到底憋不住,便在路上哈哈笑了起來。
「前輩?」
「還真給老葉說對了,」張佳樂一邊笑一邊拍對方的背,「這次帶你來是最正確的選擇!」
「嗯?」
「你沒看那女人一見到你眼睛都直了嗎?沒想到這招還真管用,好個美男計!」
「可是……沒有吧?」周澤楷猶豫了下反問。
張佳樂聞言點點頭道,「她是沒有要拒絕,但估摸著是想讓我們提早更多去拍吧。」
「……沒用。」
「你倒明白。」張佳樂有點奇地看了周澤楷一眼,「是沒用,但是一般人哪裡曉得我們一支片得搞多久啊,就算我們真提早拍了也不可能年底就出好讓他們店大賺一筆啊。」

時間並不趕,張佳樂不急著向葉修回報狀況也就沒有再另外找電話,兩人很是閒適地到了火車站時恰好趕上一班車,上去一看竟還有些冷清,他們以為是下雨的緣故也就不沒有多加留意。
許是前一日還在為了今天的事情擔憂,張佳樂到了此時才對自己在火車上這件事有點實感,他已經很久沒搭過車了,上一次進車站還是為了送孫哲平離開。思緒至此他心裡也不由得開始發悶。
火車一路往北,天氣漸漸放晴,初秋午後的風從大開的窗口灌入尚且能稱之為涼快,周澤楷瞇起眼睛享受風打在臉上的溫度,餘光卻注意到對面的人情緒不高。機會難得,他其實挺想找點話和張佳樂聊,但又覺得這才相處過多少時間未免過於冒昧。
這邊張佳樂心情雖然不怎麼樣卻是注意到對面那張帥臉上欲言又止的表情,便開口問他想說什麼。
「問……」他想問他事情。
「嗯?問我什麼?」
「……」周澤楷沉默。
張佳樂看他糾結半天眉毛都皺在一起了也不好開口催促,過了好半晌他才總算開口。
「為什麼不當編劇了?」
有點意外他會問這個問題張佳樂不禁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回過神來,「因為對導演剪接更有興趣點。」
「可是劇本很好。」
「你對編劇有興趣啊?」
「不是、」被誤解了自己的意思周澤楷有些急切地反駁,「你的劇本很好。」
張佳樂這下是徹底從低靡的情緒中緩過勁了,他還在疑惑為什麼對方看過他一年級拍的作業就聽周澤楷又往下說。
「晚上看書跟自由都、」周澤楷吸了口氣,「很好。」
「……謝謝。」
訥訥道過謝,此刻張佳樂有點臉熱,他從沒想過會有人把那些如今他看來很玩票性質的作品當寶來看,就連他自己都不復記憶的內容周澤楷卻記得一清二楚。隱約記得自己那時候似乎拿去投過影展,但是次數太多結果也有好有壞,他無法全都記起。那些作品在別的地方沒有播過,如果真是在那些影展上看到又記得的話,只能說是緣分了吧。


回到榮耀後前製期的事務已經完全運轉起來,周澤楷很少碰見張佳樂,有次到研究會找書時聽見王杰希問張佳樂是不是又熬到早上,他才曉得對方為了在排定的日程表內完成工作經常熬到三更半夜。
一般而言是不致於如此的,只是張佳樂潛意識裡還是在意自己所謂的「幸運E」,所以想至少無關運氣的地方多確認幾次,盡可能做到完善,他最怕因為自己不熟悉這工作,萬一在哪個環節掉了鍊子拖到劇組進度,那對製片來說可是奇恥大辱。
對葉修這一支在開戰後才開始拍的片張佳樂於公於私都很看重,從葉修給的資料他也看出對方這次的謹慎,雖然他倆從未再提起當初讓他進劇組時的事,張佳樂心裡卻明白那是葉修對自己的體貼,否則他也不會這麼埋頭苦幹。
那陣子他忙得昏天暗地,連報紙都沒時間看上幾眼,所以對於外面是個什麼情況所知並不多,他自己也感覺這樣並不好,但又鴕鳥心態作祟,覺得少知道點戰爭的事也未嘗不可。
自打孫哲平走了之後他就再也沒有過對方的消息,這可算是他們默契的結果,當初張佳樂讓他回頭再告訴自己感想便是迂迴地要他活著回來,有什麼話到時再一氣說完。所以他對這種沒消息就是好消息的狀態完全沒有意見,又或者應該說是,張佳樂怕極了收到從前方來的哪怕是隻字片語。
這日張佳樂同葉修剛商量完器材就有不認識的學生來敲研究室的門找他,說是他家裡來了信,收發室找不到人便讓他過來轉交的。張佳樂謝過後拿著信走回休息室,一面覺得家裡會寄信給他挺怪的,手上已經利索地拆開了信,裏頭竟然還包著一個信封。
他沒注意到一旁葉修皺起了眉頭,見裡面還有一張紙箋就先挑出來看。信上只說裡頭的信不知從何處寄到老家署名要給他,他們猜他一時半刻是不會回去便把東西給他送了過來。
張佳樂看完這些已經有所預感,他面無表情地抽出那封輾轉送到他手上的信,單看字跡他也知道寄件人是孫哲平。
見字如晤。孫哲平在開頭用了個他不常使的雙關,信裡頭倒與往常一般乾脆,主要是對筆記裡幾個他印象比較強烈的主意給了一針見血的意見,其他則是些張佳樂看慣的日常問候,再多便沒有了。
葉修偷著眼觀察張佳樂的反應,手裡卻一刻不停地改著分鏡,他早猜到可能會有這種事發生。先前張佳樂與周澤楷南下時就傳出有自殺攻擊,消息一出國內氣氛丕變,他看張佳樂回榮耀後臉色也沒怎麼差過,想來是自己刻意讓他忙的想法奏效,人壓根兒沒空管片子以外的事。之後一直沒有孫哲平的消息,他以為還真這麼幸運死裡逃生,沒想到頭來不過是緩刑。
同孫哲平相處這麼些年,葉修聽到是張佳樂老家給他寄信過來就直覺要糟,他隨便也能猜出孫哲平的本意肯定是希望戰後張佳樂回家時再看見這封信,沒想到他家的人太缺心眼,直接把東西就給寄了過來。
張佳樂站在原地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葉修改完分鏡也沒敢離開,一邊注意他的狀態一面就琢磨起怎麼把圖給畫好,在他畫到第三張紙時張佳樂總算有了動作,但也只是普通地收了東西便離開了。

漫無目標地在校園裡晃過一圈後張佳樂最後回了宿舍。其實早在他沒有意識到時他心裡就已經接受了十有八九會贏來這封信的可能,所以過度悲傷倒不至於,只是他對這一切總有股忿恨難平的怒火。其他人以為他埋頭於工作中並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實際上他雖不能說瞭若指掌,但每天進出辦公室也會瞟上幾眼報紙。官方自然不可能讓這些新聞上版面,私辦的報紙卻每日都是頭版頭條地報,他早知道自殺攻擊的事。
對於戰爭他本身沒什麼想法,但是搞出自殺攻擊──還是毫無意義的自殺攻擊──就很難令人接受了。
這哪裡是進步國家的表現,分明是在走文明的回頭路。
這所學校裡的學生沒少看過戰爭片,誰不知道「逃跑的栗田」是怎樣的一件事,王杰希曾說過那種無謂犧牲換取為國捐軀榮耀的想法很病態,他們在場的人雖對此各有想法卻對這點一致贊同。當時以為這種是不可能再有,沒想到他們還有幸一見史實重演。
張佳樂在書桌前坐了很久仍舊怒氣難消,實在想排解情緒又恰好想起周澤楷前不久問過他的事情,他索性拿了紙筆寫起諷刺這事的劇本。
一個晚上當然不可能完成一個完整的劇本,張佳樂細寫大綱到第四遍時自覺已經足夠便停筆,最後在草稿最上頭寫了大大的「逃兵」兩字便累得趴在桌上睡著了,連燈都沒來得及關。


周澤楷被臨時找去當燈光助理,和燈光師確認燈具燈架和濾片忙了大半個晚上,回到宿舍時已經凌晨兩點多。整個宿舍靜的只剩他的腳步聲,他一邊打著呵欠一邊往自己的寢室走,經過張佳樂的房間時注意到門縫透出光線。周澤楷以為張佳樂又在挑燈夜戰,偏頭想到廚房裡還有一些備著的青菜和細麵,他便敲門想問對方要不要一起吃個宵夜。
可惜裡頭張佳樂剛寫完劇本已經睡死,壓根兒聽不見他微弱的敲門聲,他在門外等了半天不見有人來應門,又敲了幾下房裡還是沒有動靜,多少猜到裡頭的人已經睡著他不由失笑。周澤楷自己總覺得開著燈很影響睡眠品質,雖然不清楚張佳樂是否也是如此,但還是悄聲進房想幫他蓋件薄被並熄了燈。一走近他卻先看見那疊剛寫完的劇本,周澤楷心裡有些高興張佳樂又開始寫作,但看見標題的《逃兵》心裡卻猛地一跳,快速瀏覽過後他那對好看的眉毛死死皺在一塊。
從大綱到字裡行間的情緒周澤楷已經看出恐怕是孫哲平出了事,但他最先有的情緒還是失落。原以為是因為自己先前的一席話讓張佳樂想繼續創作劇本,沒想到卻還是遠在天邊的孫哲平促成的,周澤楷有點感慨某些人事物始終是自己的真心撼動不了的。
不過無論如何,張佳樂寫的這個劇是絕不能拍的,縱使只是留著劇本也很可能會引來麻煩。周澤楷幾乎沒做太多考慮就決定將它帶走,雖然該是不大可能辦到,他還是在離開前盡可能將張佳樂桌上的東西給一一歸位,試圖製造出這不過是他的一場夢的假象。

隔天一早他算著張佳樂大約會醒的時間去敲他的房門,這次果然有人來應門,張佳樂剛洗完澡還蒸騰著一身的熱氣,看見來人頗有些意外但還是側身將他讓了進來。
「昨晚直接睡著這才洗完澡呢,別告訴我又是葉修那貨讓你來叫我去開會啊。」張佳樂找了條毛巾在頭上胡亂一陣搓揉。
「不是,」周澤楷頓了下又補上一句,「我知道。」
張佳樂了然地點點頭,明白了幫他蓋上涼被還關了燈的人是周澤楷,也不去細究為什麼他會進自己房間。
「那你找我有事?」
「沒事,吃早餐。」周澤楷笑了下。
張佳樂半張臉掩在毛巾下所以沒被看見他挑了下眉毛,說話的人看他沒什麼反應以為是沒聽清再問了一遍,他這才應好又問要吃什麼。
「我下麵。」
「……什麼?」
「麵。」周澤楷比了下廚房的方向。
「喔、喔好啊。」

雖然都是男人且學校周邊沒什麼店面,但大夥每天拍片勘景辦事進進出出的廚房基本沒什麼人用,張佳樂自己不是會開伙的人,此刻坐在邊上還有些新鮮。周澤楷說要煮麵他也就毫不客氣的一動也不動,看對方在冰箱與流理台間走動,又開了底下的櫃子拿出一袋未開封的細麵。見周澤楷抽出菜刀俐落切菜的樣子很是熟練,他嫌安靜就找話聊。
「小周你常開伙啊?」
周澤楷這天沒有過去幾次那麼一驚一乍了,聽他突然開口也只是笑著說了句沒有,張佳樂喔了聲只好再問他怎麼突然想到找他一起吃麵,這回周澤楷卻抿唇兀自笑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他。
「昨晚宵夜。」
「你就這麼想吃麵!」他聽了忍不住笑道,周澤楷嗯了聲也跟著傻笑起來。
過後沒多久兩碗熱騰騰的麵被端上桌,張佳樂看裏頭有肉有菜上頭還打了顆蛋忍不住吹了聲口哨,接過對方遞過來的筷子便馬上開吃。江波濤正好在此時路過廚房,見裡頭難得有人忍不住多看了眼,張佳樂背對他沒看見,周澤楷和他對上視線於是抬手打了個招呼,江波濤眼神在那兩人身上逡巡了一下,對好友笑了笑後便心情愉快地走了。
沒注意到對面的人發紅的耳根,張佳樂對周澤楷突然的邀請心裡其實有些感慨,覺得大夥大概早認定孫哲平跟他是綁定的,此次前線傳來的消息居然還讓這麼不熟的學弟這樣安慰他,想著自己也算是面子挺大的,一早就能有個大帥哥下廚給他弄吃的。
「謝謝你啊小周。」
周澤楷咬著麵抬頭望著他,見他似乎有話還沒說完就沒打斷安靜地等著。
「大孫的事我早接受了,沒事。」
他很是坦然地笑了一下,看對面的人一臉困惑以為他還在裝傻想掩飾自己的體貼便又接著道。
「真沒你想的嚴重,戰爭這事,早就該做好心理準備,不是麼?」
周澤楷點點頭接著吃麵沒說話但心裡有點微妙,他其實只是想找張佳樂一塊兒吃飯,沒想到卻被以為是在安慰他,這是他做的事第二次被與孫哲平做連結,也不知該說是好還是壞。
張佳樂比周澤楷快上不少吃完,他不急著走便坐著等,因著剛剛的話題他才想起了劇本的事情,便隨口說了起來。
「說起大孫,昨天我收到他的消息後實在覺得氣憤就寫了個劇想諷刺諷刺這王八蛋的決策,明明記得都開始細修大綱了,沒想到睡醒東西卻沒了。」
周澤楷雖暗暗心驚面上卻強作鎮定,問他是不是睡傻了,張佳樂想想也覺得不可能是周澤楷拿走他東西便自己笑了起來。
「哈,可能吧。」

後來回過頭他又想了幾遍,也許是出於男人的一種本能或別的什麼,周澤楷先後又找過幾次張佳樂,有時是吃飯有時則是到城裡的一些地方走走,為的只是想證明自己和孫哲平有所區別。
張佳樂被動地逐漸習慣這個原先不怎麼熟的學弟和他拉近關係,他本來也沒多想,但某天翻看過去寫的日記時看到「永夜」那兩字才後知後覺發現日子已經沒有先前那樣難過,他仔細思索原因結果想到周澤楷。這種不時會有人對你好的日子實在很令人舒服,他發現當初周澤楷來找他是自己可能會錯意了,現在倒有點明白過來對方到底想幹嘛。這其實有點像溫水煮青蛙,但無可否認的是,周澤楷對他的好確實像是一道破開烏雲的陽光。
又看了看日記發現自己近來的確是過得愉快的多,張佳樂偏頭想了會兒拿起筆在這一天的日記上寫下了彷彿是呼應的兩個字:
日光


葉修的片進入拍攝階段後一切都挺順利,張佳樂對製片的工作已經適應,處理起事情不再像最初那樣神經質也不再熬夜。這次的片相較於之前葉修的作品無論是在長度還是內容都比較中規中矩,因此在團隊成員彼此還算熟悉的情況下片期並未拖延到,殺青過後葉修便帶著帶子進駐剪接室去了。
在等待後製結束的這段期間張佳樂相當清閒,除了器材室的班外沒別的事要做,周澤楷知道他沒事做有點想找他出遠門但心裡始終沒什麼把握他會答應。他早意識到自己對張佳樂恐怕是有點別的想法,但是張佳樂對他一直都差不多是那樣,應對上平淡規矩,難以得知到底看沒看出來他那點心思。他考慮了很久才下定決心去問上一問,頗有點不成功便成仁的氣勢在,沒想到張佳樂聽了之後只是揚了下眉毛又盯著他看了幾秒就答應了,害的他反而有些亂了手腳。
於是兩人過沒幾天便相偕出遊去了,到處走走繞繞玩了將近一個星期才回來。周澤楷也不是傻子,從張佳樂應允時他就有底,出門的幾天裡又試探了幾次後心裡基本已經踏實,就差本人親口承認。
葉修終於給出完成帶是在張佳樂回到榮耀的一星期後,成品出來後他們便開始跑發行的流程。
某天從片商那裏回來的途中葉修向他提起了周澤楷,問知不知道他之後有什麼打算,張佳樂有點莫名其妙搖頭反問他怎麼回事。
「我聽說你們出去玩之前有人來找他拍義務片,結果他給拒絕了。」
張佳樂聽他提到他們出遊的事情有點臉紅,但他和葉修都什麼交情了,想來他也是已經知道他們倆現在的關係才來問他周澤楷的事情,索性忽略那事問道,「那怎麼了?」
「他是學弟,不是我們這些開荒的老人你還記得吧?」
「廢話。」
「那你就該知道他這麼優秀,要上到一線還欠點什麼吧。」葉修點了根菸後緩緩說道。
「……」張佳樂已經明白葉修為什麼來找他談這事了。沉默半晌他才又開口,「很急?」
「恐怕要快,最近其他國家都出來斡旋了。」
「是嗎,原來……」
葉修吐了個煙圈最後拍了拍他的肩膀,「樂樂,勸勸他吧。」


戰爭期間國片要上檔容易的多,葉修的片在榮耀簡單試過片沒多久就進了戲院,張佳樂試片時沒去便找了周澤楷進戲院看首支由他製作的院線片,難得他主動邀約周澤楷很爽快的就答應了。
張佳樂刻意挑了一個人不多的時間去看,他們買了最後排的位置,左右都沒有人。放映期間周澤楷專心在看自己拍的東西和葉修選擇的剪接手法適不適合,張佳樂本來想說點什麼但看他全神貫注就沒好意思打斷,一直到開始跑片尾的跑幕他才低聲問周澤楷對於院線片是怎麼想的。
「很開心。」
「會想導看看嗎?」
「嗯。」
「你的話,實力是有的,但還缺一樣東西……你該知道我在說什麼。」
周澤楷終於知道他想講的是讓自己接受學校的提議去拍政府的片,他蹙起眉頭,看向張佳樂的眼神充滿不諒解。
「戰爭快結束了,到時候肯定會有一票新興的勢力進來攪和,你要等到那時候就麻煩了。」張佳樂轉過頭望著他,「現在去疏通關係就能搶得先機,這不是壞事。」
周澤楷只是搖頭沒有說話。
「你不要因為我而牴觸這事。」
看著張佳樂複雜的神色周澤楷想出口的不字就卡在喉嚨裡出不來,他沉默了很久才伸手將對方從座位上拉起來,張佳樂拉住他,他只低聲說了再考慮便不願在這件事情上多作爭執。

所有進榮耀的人都有明確的目標,對他們電影專業的人而言電影就是他們的夢,是他們想做的事,但並不能因此就認為夢該擺在第一位,沒錢沒關係也無所謂。這兩者的關係就像爬樓梯,你要到達頂樓還得先爬過中間的樓層,說到底資金與人脈就是電影這棟樓的基底,沒錢拍不了片,沒人脈上映不了片,少了哪一個便什麼也幹不了。說來殘酷,但事實就是,夢想與現實終究脫不了鉤。
這個道理張佳樂明白,周澤楷也明白,實際上在這所學校裡的人幾乎都明白,所以才會有人拚了命地在拍片討好上層。研究會裡四年級的人大多早有了自己的人脈,其餘的則是些尚在學習階段的人,眼前最迫切面臨這個問題的只有周澤楷一人,具備實力卻不很積極經營關係。這次學校幫他找的機會除了是對其才華的肯定,另一方面也是和葉修張佳樂一樣的考量,就怕戰後情勢一變他會錯過最能展現他才華的時機。


之後幾日周澤楷難得並不是那麼想見到張佳樂,原因還是卡在之前他們有過矛盾的那件事上。本來他拒絕掉學校的提議時就已經考慮清楚了,沒想到張佳樂會知道還反過來說服他。在這事上他基本不會退讓,雖然一方面是因為那些片張佳樂有點感冒,他並不想讓他感到不快,但最主要還是他覺得並不急於一時,即使到了戰後也總有辦法能熬出頭。
但這些考量他到底沒說出口。

本來張佳樂為了說服他還去敲過幾次周澤楷的房門,但後來王杰希的片上映後便消停多了,之後幾次去他房裡也都是純粹消磨時間。這天張佳樂剛領了從老家寄過來的點心打算到周澤楷那裏同他一起吃個下午茶,他去敲門時地面一陣輕晃,周澤楷來幫他開門時就毫無感覺了,他以為是錯覺便沒多加在意。進房將東西擱在桌上後他想到周澤楷收藏了不少書,覺得看書吃點心也挺愜意便幾步走到他的書櫃前挑選起來,周澤楷剛想上前說點什麼房子卻猛然劇烈搖晃了起來,他只來得及伸手把張佳樂撈進懷中房裡的各式物品已經開始倒的倒掉的掉。
「地震。」
「這也太誇張了……噯你小心後面的書!」
周澤楷勉力帶著人往牆邊靠,這才免去被書砸個滿頭包的可能。
地震持續了十多秒才停下,窗戶外已經聽得見喧嘩聲,張佳樂想讓周澤楷趕緊收拾重要物品下樓避難便從他懷裡掙扎出來,他起身後率先注意到的卻是夾雜在地上那一堆書裡相當眼熟的一樣東西。
他繞過書堆伸手抽出東西一看,那是一疊手寫的劇本,最上頭寫著《逃兵》。
周澤楷注意到時一切已經遲了,張佳樂看向他的臉上面無表情,他頓時有些後悔起自己為何就因為喜歡而留下那份劇本。
雖然他與張佳樂的關係已經不同,但每回張佳樂要過來周澤楷心裡有一部份卻是極不願意的,只要對方一靠近書架他心中總是格外忐忑,就怕被發現藏在書架裡側的東西。只能說這個地震來得太不是時候,架上原先排列整齊的攝影集和教科書幾乎全數掉在地上,而那份張佳樂打了雞血似熬夜寫的腳本就落在最顯眼的地方。
紙包不住火。周澤楷心裡瞬間閃現這幾個字,有些秘密終究瞞不過去。
「你倒是很能裝啊?」張佳樂朝他勾起笑容。
「……不能拍。」這戲不能拍。周澤楷無力地試著勸下對方,但他知道張佳樂的倔,畢竟那是他真正開始喜歡上他的契機,他明白沒有人能夠攔下對方去做他堅持想做的事,即使是自己也一樣。
「能不能拍可是你說了算的?」


張佳樂後來離開了,在戰爭結束以前。
周澤楷某天早上如往常一般去敲門叫他時沒人來應門,他以為對方還沒醒就自己進去了,沒想到裡頭的東西已經被清空,張佳樂生活過的痕跡一點不剩。他發了瘋似的在校園裡找他、在城裡找他,但都一無所獲。之後他找到葉修,那是他所知道最了解也最熟悉張佳樂的人,葉修似乎早就知道這件事,只讓他別再找了專心做好自己的事,他這才發現原來張佳樂早就打算要走,一切都在計畫之中。
又過了一兩個月戰爭徹底結束,一切如同葉修他們所料,西方新的思潮大量湧入,新的片型與類型鋪天蓋地地出現,當年他們的教科書內容基本必須全數淘汰。榮耀影視學院並沒有學生原先預期的那麼可惡,在考察了戰間影片的質量作為畢業製作的替代後將這幾年間該畢業的學生都一一發了畢業證書。葉修王杰希等人畢業自不必說,就連張佳樂也因為早和學校知會過而由葉修代為領取了證書。周澤楷與江波濤也在畢業的行列裡,但他們的條件畢竟不比那些學長們能夠直接進入業界,畢業後選擇到國外進修,而後也就留在那裏拍片。
周澤楷後來還是時刻注意著有關張佳樂的動態,這圈子畢竟不至大到太離譜,消息要打聽還事不難的,他自覺張佳樂或許還不願見他,所以也只單純關注他都在哪裡做些什麼。
他和江波濤最後還是自己搞了個劇組,先跳過國內改往歐美的影展或比賽發展都有不錯的成績,闖出點名聲後國內終究還是代理了他們的作品,混得還算風生水起。
周澤楷的成名作在國內上映後不久他得知張佳樂參了國外的一個影展,比較不為普通人所知,但在業界裡還算小有名氣。那陣子他並未聽說對方有拍什麼片,但張佳樂顯然有新作參賽甚至還拿了幾個獎,這讓他十分奇怪,便託了固定在對方團隊裡工作的同學白言飛給他寄他們的劇本影本過來。
過了約莫一兩個星期包裹總算送到,周澤楷頗有些急躁地匆匆拆了蓋滿各種轉寄戳章的包裝,拿出來的是一疊僅用長尾夾夾起的紙,他也不怎麼介意,就這樣逐頁翻看起來。
周澤楷最初面上還是不動聲色的,但越是到了後面翻頁的速度卻越發地快,在看完最後一頁的字句之後他閉上眼緩緩吐了口氣。

內景 宿舍房間 黎明

窗外天剛亮,露出破曉的曙光,張樂趴在窗前望向外頭。
剪接至
張樂左側中景
張樂(旁白)
我是幸運的。日夜更迭是恆定的,人卻不見得能在盲目時遇見破開烏雲的光。他強硬地介入我心裡那座被永夜囚禁的孤城,蠻不講理卻讓人甘願接受。即便他走了,我也滿足。

淡出

日光傾城 完

那年周澤楷初來乍到時很想知道當初那個處處充滿矛盾的編劇是不是已經不再困惑,他猜還沒,實際見到轉戰導演剪輯的張佳樂之後他明白,張佳樂終究是張佳樂。
即使現在看來張佳樂依然是一點也沒有變,他的情感與他的選擇全是衝突,但即便如此周澤楷還是一看就懂了。
張佳樂想說的是,他愛他。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