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pe Town】河樂的飲料店 上



河樂,音同「和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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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過,外遇是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但河樂覺得這句話應該改成「全天下的男人都會犯錯」,這裡的錯特指那種一般而言難以接受與原諒的錯。
要說為什麼有這層體悟,完全得感謝父親的身教。

河樂的家庭很普通,是現今社會愈來愈常見的三口之家,住在一棟透天厝,當時這樣三層樓的房子一個月的租金還只要一萬塊。
和絕大多數男孩子一樣,河樂和母親更親一些,那時還只是小小孩的他每晚都睡在雙親中間,房間裡併排一張雙人床和一張單人床,雙人床自然是河樂和母親的位置。
某天半夜河樂從夢裡醒來,發現偌大的房裡只有自己一人,他急著找母親,便決定起身尋找,一打開房門,他就聽見房子裡有奇怪而斷斷續續的聲響。越靠近樓梯聲音越大,他循著聲音下了樓,站在樓梯口就看見客廳裡的人,母親被父親壓在沙發上欺負而不斷發出破碎的聲音,他氣極了,開始大哭大叫。
又長大了點他就明白過來後來又見過幾次的那場面是怎麼回事,那時他已經和父母分房睡了,自然不會再有那種撞破好事的情況,然而偶爾半夜醒轉也曾隱約聽見外頭傳來細細的怪聲,至於那是什麼,只要一扭開房門就能清楚辨認出是女人的呻吟。

非常少的時候,河樂會回到主臥房和父母同睡,就在那極少的某夜,母親平淡地說出了父親因賭欠了一屁股債的事。
不是第一次了。
母親這麼說著,他立刻明白了這也不能保證是最後一次。
不幸中的大幸是欠的是卡債而非高利貸,而不幸中的不幸則是當年景氣低迷。
他們搬了家,在經過精密計算後決定買下附近一戶老舊的公寓,房貸分期下來總算稍低於原本的租金,小家庭也至少稱得上有產了。
他父親的公司在那年還是收了起來,那個人和妻子協調,想試著透過股票賺錢,於是那陣子河樂上學前放學後都會看見自己的父親。
他的母親始終是上班族,只是那段期間曾因資深被惡老闆隱隱逼著請辭,所幸不久便找到了新的工作。
又過了一段時間,父親表示自己到新公司報道了。
那是段風雨飄搖的日子,唯一不變的似乎只有河樂自己,但他看著這些在自己周身上演著,怎麼可能真的不為所動?

小公寓僅有的兩間臥房是相鄰著的,房子裡只要有太大的動靜屋裡誰都能注意到,但在搬家後即使河樂半夜老睡不著也不曾聽見任何已知或未知的怪聲。
父親還在偷偷盯著股市的走向,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祕密。
而另一個祕密河樂不確定是不是每個人都曉得,但他相當肯定,這個家已經徹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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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家這樣東西的祕密被逐漸洞悉,河樂無論身心也都隨之成長,成年男子的一切所需自然再清楚不過。
正因為明白,在察覺父母感情不睦後才越發感到奇怪,同為男性,自己有的生理需求父親理應也有,但似乎從未有過對方解決這方面需求的跡象。無論他在房間裡熬到多晚,深夜在客廳的父親也就只是看看重播的財經節目或電影台。

這件事一直到很後來河樂才發現真相。
河樂的父親是個老菸槍,每晚都會到小小的陽台上抽煙。小公寓的陽台自然大不到哪去,在裡頭又塞了洗衣機、瓦斯桶、熱水器並曬滿衣服的情況下能移動的空間著實更有限了。
河樂對於在陽台抽菸這件事一直相當詬病,因為那總讓他的衣服沾滿菸味,但反應無果,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提。這樣的他只知道父親抽掉一根菸再開門走進來會花上多少時間,卻不會曉得對方在那狹小空間裡是怎樣活動的。
很多小說喜歡用上「一根菸的時間」這個詞,而對他來說所謂一根菸的時間相當於五分鐘,因此當他某天從房裡聽見父親走出去抽菸,陽台那扇木板門卻遲遲沒有再次被打開時,他就知道那扇門後一定發生了什麼。
悄無聲息走出房間來到那扇刷了深色油漆的門前,河樂將耳朵貼近裝有合葉的那一側,門框與門扇間的縫隙在夏天總是較大一些,他聽見了輕微的哼聲,陽台上淺淺的月光透了點進來,混合著菸的味道。
河樂愣了一下,沒有去刺探更多門後事的想法。安靜地回到自己的房裡,像什麼都不曾發生一樣。
他知道了又一個父親的祕密,而他相信那個崇尚著刺激感的人絕不會只被這種程度的事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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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的發生都和默許有關,教育讓我們要懂得忍讓,要識大體,要有民族堅忍不拔而得以如寒梅盛放的精神,所以社會總是很安靜,所有的喧囂都被關在北方小小的議事廳裡,透過新聞的傳遞,好讓生活顯得不那樣死氣沉沉。
河樂的家也是沉默的,他的雙親從不在孩子面前爭吵,就連揭穿也不是控訴或聲淚俱下,他的母親總是平靜地陳述,就算被迫收拾各種各樣的爛攤子也沒有說什麼。在他的記憶中不曾見過母親落淚,那大概就是民族性的體現了。
原先他對此既心疼又氣憤,然而後來幾經思量,總算明白過來這些不過是放任的咎由自取,一點也不可憐。
於是他離開了那層房間西曬的老公寓。

他搭上一輛往最遠城市去的客運,半工半讀。在陌生的城市裡他大多在夜晚活動,他覺得自己像個夜行動物,後來從客人那裡得知那傳說中的種族是實際存在的,只是不像謠傳的那樣懼怕陽光,也不會因為大蒜而退避三舍。他們甚至有如同工會一般的組織管理著,普通地生活在城市裡。
在穿針引線下河樂開始了一樁買賣,他將血液提供給吸血鬼的工會,使之成為那些種族裡熱賣的商品,而他獲取高額報酬,再也不需要日夜顛倒。
他的異鄉生活總算普通運轉,唯二不那麼普通之處在於他賺錢的方式,以及那之後終年穿著的高領衫。
或許深受文化影響,在得知實際存在著吸血鬼後,河樂老覺得把光裸的頸子曝露在外就和穿著極短的裙子行走在路上一樣,遭受襲擊時得第一時間檢討自己的不是。
於是他穿起高領的衣服,好在一片沉默裡展現自己無心惹事的誠意。

畢業後河樂頂下一個小小的店面,就在離他住處不很遠的地方,一條小巷弄裡。那是一家晚上才開始營業的飲料店,店裡擺了兩三套內用桌椅,做的大多是外帶的生意。營業時間從晚上八點一直到凌晨五點,冬天晚一些關門,夏天則早一點,和附近所以的店家一樣。
他總是自己開閉店,極少親自招呼客人,絕大多數時候只坐在櫃檯裡,飲料的製作和其餘工作完全交由員工羅納德處理。
羅納德是一個蓄著點鬍子的高壯大叔,從原本工作的單位離職後就到河樂的店來了。和電影或小說裡頭的西方大叔形象一樣,羅納德是「標準」的大叔,好相處、懂生活,還有一身結實的肌肉。要說有什麼可惜之處,也只有廚藝不精這點了,基本上還是無可挑剔的好員工。

當初來看這個店面時河樂和代房東來的魏伍埕約在下午一點,約的還是週末,但魏伍埕來的時候臉上盡是從睡夢中被挖起來的不耐。
西市是一座老城也是一座新城,老在它建成的年代遙遠,新在它升格為市不過是這幾年間的事,很多建設都在發展。這樣的城市市區與郊區往往早已劃分,也許還會有一些更迭,但總是有很多早已被汰換下來的地方。
他們的目的地就是那些被淘選後留下的城區一隅,外面的路在附近算是車流大的地段了,但店面看上去生意並不怎麼樣,且也是三三兩兩地開著,絕大多數是住家,不然就是拉下鐵門等待下個租戶。
河樂要看的店面在巷子裡,一般人大概會想這種地方除非走上檔次的口碑路線能有什麼搞頭,但那樣也需要你是個餐廳或咖啡店的大前提,他想開的卻是飲料店。
實際繞進去巷子裏,他們見到的是成排掛著休息中牌子的店面,巷弄間安安靜靜的,有著玻璃櫥窗和落地玻璃的店面群裡多是呈現店主品味的裝潢擺設,看上去是相當好看的,只是並不曉得他們前一次開業是多久以前。
河樂要看的店在靠近巷子口的地方,對於飲料店而言算是一個尚且能夠接受的位置,他看了看外頭的環境,就跟著開了門的魏伍埕走了進去。

他們沒有看太久,很快就作出決定。
魏伍埕和河樂是在那之後才突破他們的點頭之交,大概是出於對自己那天起床氣惡劣態度的歉意,魏伍埕說了一些關於那條巷子的事,他才明白過來,為什麼那樣的地方存在著大量商店。
一個月後河樂的飲料店開張了,他和用一百五十塊請來的店員開始了彼此的新生活。
魏伍埕帶著他的表弟還是表妹來捧場,後來那個雌雄莫辨的人成了主顧,每隔幾天會過來一次。
外面的店鋪如魏伍埕所言,在夜裡會點亮它們的燈,從夜晚到凌晨,在這裡走跳的人也如這些燈火晝伏夜出。他們是不夜城,是城市另一面的一小角,只在月光下活動,代替深夜熟睡的人推著世界轉動,彼此互不相干,卻同在一個地方,像錄音帶的AB面。

這樣的夜晚沒有專有名稱,於是河樂擅自將之稱為「Tape To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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