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知】Third

時間消磨了一切新鮮的感覺，許知有時候會想，七年之癢不過是一種說法，問題不出在時間過了多久，而是特別的感覺逐一消散在汲汲營營的生活裏。

從第八賽季那個事情起源開始，第九賽季時他成為公司長駐B市的記者，第十賽季交往，眨眼就是他們的第三年，王杰希職業生涯步入第十年。他沒什麼特別感覺，日子照樣過，工作的日子、有王杰希的日子、回臺灣的日子，生活似乎一成不變，穩定的不行。

然而這樣的狀態卻正與他選擇王杰希的其中一個理由背道而馳，許知一想到這件事，就不自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天是星期六，王杰希已經從最前線慢慢退下來，但他仍舊是個職業選手，即使邁入交接期也依然要出賽，所以許知為自己泡了一杯不怎麼甜的熱蜂蜜茶，縮著腿在電視機前看轉播。

雖說是在B市，轉播也不見得次次選擇微草，在這種鬱悶的時候他特別不願可憐的抱著電腦看比賽，所以這天其實是幸運的。

王杰希近幾年幾乎不參與團隊賽，主導權移交後他就像是定居在擂台上一樣，偶爾散步似的往前走幾步單挑，這一戰也不例外。許知幾乎要習慣在擂台後切掉電視機電源了，而他杯中的飲料也恰如證明一切的規律那般在液晶屏幕轉黑的同時杯底朝天。

魔術師似是在國家隊裡徹底解放，成為擂台住戶的王杰希只有在比賽時才能讓許知勉強記住僅存的新鮮感。王杰希在不知不覺間變的更加忙碌了，像是用一根掃帚經營物流一樣成日在事情與事情間團團轉，他以為自己把節奏掌控在手裡，但是他忘記疏於練習會讓手感跑偏，談戀愛是魔法師難得陌生的課題，所以他沒能發現自己的失速。

可是許知敏感的很，他既沉默又敏感，像當初在心裡認定王杰希那樣絕口不提愛，也一如當初被變換自在的魔法吸引一樣，敏銳而迅捷地察覺箇中秘密。

這週的微草主場比賽，幾乎能說是從隊長位退下的王杰希在複盤需要負責的活減了不少，他敞著薄外套領口開了公寓的大門，滅絕星辰和以往每一次他過來時一樣，就坐在門口的草綠色踏腳墊上望著他，毛茸茸的尾巴甩啊甩，而王不留行也維持著捉摸不定的個性，連條尾巴也沒讓看見。

「回來了？」許知溼著一雙手從廚房走出來，看著剛進門的人不鹹不淡開口。

「回來了。」王杰希把外套掛上衣帽架，上前給了對方一個擁抱，不輕不重。

「洗澡？」

「嗯。」

出神地看著到臥室取換洗衣物的背影兩秒，許知輕輕嘆了口氣。

他不該以為是王杰希就會有所不同的，該來的總是要來。

星期一是例行訪問的日子，候在會議室的高英杰等到了這幾年也熟稔不少的女記者，代班的。

「早。」

「早。」高英杰有些尷尬地看著手邊盒裝的紅茶包，那是被主管找去開會的王杰希要他轉交給臨近生理期的許知的，可現在來的不是他要找的人。

他心裡尷尬卻不覺得哪裡不對，就像戰隊臨時從他這裡拉走王杰希，許知好歹也有點年資了，臨時有事務正常不過，索性沒多問，配合地開始接受訪問。

「對了，小高。」一面收拾桌上的手機和手裡的相機，來代班的邵小旗忽然想起必須通知微草的事，原先低著的頭忽然抬起，將高英杰回籠的尷尬殺了個措手不及。

「？」

「知姊回臺灣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這段時間這邊都是我負責跑，先和你們說一聲。」

「……咦？」

尷尬像是病一樣在微草俱樂部裡傳染開來，就在那場理應普普通通的例行訪問後。所有人見了王杰希都比平常要小心上不只一點，然而當事人的臉色卻不見任何變化。

「才怪，隊長那是眼神死了。」柳非篤定地打斷袁柏清的話。

「怎麼辦？」高英杰有些沒頭沒腦地問，他這幾天看自家隊長強裝鎮定的樣子就覺得好疲憊。

「能怎麼辦？看隊長那茫然樣，肯定是沒預警的情況下知姊就跑了，我們還能怎樣？連發生了什麼都不曉得。」劉小別難得對這話題發表看法，結果說的卻是眾人最不想面對的事。

「呸呸呸，別胡說，知姊才不是跑了，人只是回臺灣處理事情而已，說得一副……」柳非氣的不行，但是話說到最後也沒了底氣，聲音便低了下去。

「看起來不像吵架，」高英杰思考了好一陣子才重新開口。「那就是更重大的事情了，我們怕是幫不上忙。」

高英杰說的倒沒錯，他們確實沒有吵架，但也正因如此王杰希才更似丈二金剛，一點頭緒也無。

他想起某年被拉黑的事，心驚膽顫回想了一遍他們最近的相處，確定和以往沒什麼不同，這才發了語音要求過去。另一頭在系統音響了五秒後接了起來，王杰希恍惚覺得聽了五分鐘那樣久的制式音效。

「小知？」自信的魔術師只有在面對女友的時候才會顯露出這樣的不確定，他探詢地喚了一聲他們彼此間親暱的稱呼，聽見對方呼吸的聲音。

「沒事，我回來公司處理事情。」許知老實回答，可平靜無波的語氣讓這句話像是老早準備好的答案，王杰希從裡頭聽出了四兩撥千金的打算，然而他一點頭緒也沒有，不知該從何開始解謎。

「早點回來？」他只好這麼說，由衷地，然後又低低的補上一句，「我會想你。」

許知輕笑幾聲，開口說話前淺淺吸了口氣，王杰希隱約聽見一點鼻音。

「看看吧。」

完成手邊工作後許知收拾了下有好一陣子沒使用的座位，同期進公司的朋友在這時靠了過來，問他晚上出不出去玩，他偏頭想了半秒，點頭應下。於是稍晚兩人帶著肚裡的義大利麵坐在曾經熟悉的酒吧裡，他抿了口無酒精的氣泡水，看友人晃著紅色跟鞋望著自己。

「幹麻？」他故作鎮定地問，開口的語氣連自己都聽出了軟弱。

「在想你幹麻連夜逃回來啊，像躲債一樣。」靠著包廂椅背的女子微微昂起下巴，稍側著首的動作露出好看的頸部線條，紅唇和無懈可擊的眼線讓他既嫵媚又強勢。

「不是逃跑，是回來放鬆。」更正對方說的話，許知呼了一口氣，看了眼桌上亮起提示的手機，他連確認也不用就能知道發送者是誰，猶猶豫豫伸出手要看，卻被一隻纖纖素手按住。

「既然你說要放鬆就別看，去那邊隨便挑一個聊天去。」友人瞥了吧台一眼。

他順著對方的話往吧台看去，幾秒後挫敗地陷入沙發裡。「辦不到。」

「那你就看吧。」聳聳肩，女子鬆開按住對方的手。「然後繼續煩惱吧。」

「我追求的不是你說的那種新鮮感，那只是普通的出軌吧。」

「去跟別的男人聊天就是出軌？」對方挑起眉毛，似笑非笑看著他。

「……接近出軌。」他又一次敗下陣來，要解鎖屏幕的手也跟著停下。

「毫無疑問你就是陷在裡面了嘛，新鮮感什麼的是你們的問題，但是你喜歡王杰希這件事我可以打包票半點沒摻水。」

許知沉默著點開男友傳來的訊息，預覽看上去是滅絕星辰和王不留行的影片，看來一切如他所料，王杰希在他離開後自覺每天回家住了。點開影片，他將手機放在很靠近臉的地方看，隱約聽見一點說話聲，翻出耳機插上又重新播放一遍，原來是對方說話的聲音。

『孩子們很想你，連我回來都不理，滿屋子竄就只想找到你。』

王杰希的中低音夾著電流的聲音緩緩進到他的耳裡，許知看見滅絕星辰在地上拼命嗅著什麼，平時總擺著的大毛尾巴難得安份，他看著這樣的孩子心裡有些過意不去，可他還是清楚的，心裡的疙瘩早晚得解決，所以閉了閉眼，他沒有做出回應。

把朋友送上樓後許知才回自個兒家，梳洗後他向遠在海的另一頭的人送去視訊邀請，接通後讓王杰希把屏幕轉給家裡的貓狗。

「滅絕星辰，有沒有乖乖的啊？」他看見大毛狗精神起來，一顆頭湊到攝像頭前狂蹭，不一會兒又困惑地退開，似乎很疑惑明明有媽媽的聲音，為何到處不見人影。

『滅絕星辰，媽咪在這裡。』

他看見王杰希的手在螢幕上晃動，大概是在告訴大狗該看哪裡。

『汪！』

「乖乖的，跟王不留行好好相處喔，然後代替媽咪多找把拔撒嬌。」

影像忽然看起來溼答答的，接著又劇烈晃動起來，大概是大狗舔了王杰希的手機，於是許知笑了起來，要搶救手機的人去找家裡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貓。

王杰希拿沾了水的衛生紙把手機屏幕擦了一遍，沒有依照吩咐去尋找王不留行，反而轉身走進他們的房裡，他看著在海那頭的人，露出有些複雜的神色。

『王杰希……』

「你可以直接跟我撒嬌。」

許知斂下眼睫，半晌才開口。

『抱歉，你正忙我還突然跑掉。』

王杰希想開口要他別在意，才發現自己始終在忙，雖然是真忙，此刻面對女友的話卻有些心虛。

不等他開口，許知又繼續道。

『猜我現在在想什麼？』

「什麼？」他愣了一下，有點跟不上對方的思維。

『我在尋找失傳的魔法。』

王杰希沒辦法，只好順著話頭往下問。「失傳多久了？」

『三年內失傳的。』

「喔……」這下他真的覺得是他們之間出了什麼狀況了。「能知道需要花多久時間嗎？」

許知搖搖頭。『也許魔術師也可以試著找找看，這個副本可以組隊。」

「那，給點提示？」他微笑。

『你又直接問到我最不想講的事了。』他看見女友露出有點無奈的笑容。

『好吧。』許知輕皺著眉笑。『是會讓我戀愛的魔法。』

躺上床後許知閉上眼，滿腦子都是王杰希那句話。

你可以直接跟我撒嬌。

「哪能呢。」他苦笑，心想，要是自己就那麼任性的說他想要更多時間去摸索他們的相處，他想要出去旅行，自己請掉特休，王杰希放得下戰隊的事情嗎？

直到這時他才有點理解為何職業選手大多單身，同時也了解到非單身選手的另一半們有多偉大。

「原來我做了三年了不起的人，難得人生有能說嘴的事。」

這次回台和以往最大的不同在於，許知是真的回來休息的，用積累的特休換了一個長假，在公司處理完事情就趕回老家避難。由於長期待在海外，在首都的房子早就退了，短期回來出差還能住在飯店或朋友家，這次可不能這麼搞。說來說去，他在首都已經是個無家可歸的人了。

有幾件事情他還不想讓王杰希知道，他們的相遇是一個，他的軟弱是一個。他知道他們正在面對後者，只要這次度過了，彼此的關係就能往前一大步，可是他需要思考，這對倔強的他而言是非常重大的事。

「吃飯！」

「喔！」

久未回鄉，家中一切如同過往，只是父母又老了一些。許知在木頭的椅子上坐下，看見父親等不及所有人就座就擅自開始下筷。皺起眉，他看了眼習以為常的母親，再一次意識到自家真的一點也沒變。可他從來就不喜歡這種「老樣子」，私下和母親抱怨過幾次，也是被三兩句無奈的話打發。

家庭的事不該是妥協出來的，遑論愛情，他怕極了那種各退一步的平衡。如果不能一起找出適合的生活，那他會遺憾的選擇離開，畢竟沒有理由虧待自己，人生總歸不是非得兩個人才能算做完整，那又何必勉強自己？

他好想念他的魔法師。

王杰希想破腦袋也想不通何謂失落的魔法，但是他知道一件事，這個副本可以組隊。

崽子們，是發揮你們力量的時刻了。

微草戰隊全體於晚餐時間在會議室裡集合，因為他們的隊長不知為何忽然自掏腰包叫披薩，免費的餐不吃是白痴，自然所有人都來了。

不過俗話說的好，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吃飯配快問快答（隊長戀愛版）也是理所當然的。

「小知說他在尋找失傳的魔法，所以我也組隊上了。」這是王杰希簡單交代的事情原由。

「您倆真是好般配啊……」這是微草隊員們對此的感嘆。

王杰希面色如常，直接進入了問答的單元。

「三年前跟現在我有什麼不同嗎？」想起對方那個「戀愛」的提示，他決定從這裡下手。

「呃……」高英杰尷尬地看向劉小別，想從眼神交流裡討論出王杰希不再是隊伍核心之外的答案。

「隊長你把團隊戰指揮交給英杰？」袁柏清不負使命，直接撞破魔道學者扔過來的藥瓶。

高英杰想奪門而出。

不過王杰希一點也不在意，他想了想，覺得這和他們情侶相處似乎沒什麼關係，於是乾脆地換了一個問題。

「那麼，我們……我是說我跟小知，三年前跟現在有什麼不同？」

「從還沒交往到穩交！」柳非伸長手像要搶答，但是答案已經一邊說了出來。

「穩交？」

許斌疑惑地複誦，接著收到來自女孩同情的眼神。

「穩定交往。」

「穩定……」沉吟著思考這個詞，王杰希聽見隊員們篤定的應聲。

「穩定，簡直太穩定了。」

穩定？魔術師的評價向來只有變幻莫測，穩定只會出現在發揮程度。王杰希覺得自己摸到問題的輪廓了。

不知是生理期將近還是感情上出現問題，許知忽然對於家裡的氣氛感到難以忍受，於是行李箱的東西都還沒全拿出來過，又收拾收拾出發環島去了。

學生時期曾經粗略乘著火車繞過小島一遍，擁有充裕的時間和財力去好好看看自己生長的地方卻還是第一次，一路上的風景、食物甚至車票，對於現在的許知而言顯得陌生又新鮮，畢竟太久沒有好好在台灣走走。新鮮的東西他什麼都欣然接受，才走了第一天就存了不少照片，當晚躺在背包客客棧的下舖時猶豫了下，他還是將旅遊的照片和心得發上微博。

而王杰希也不愧對他半個心髒的稱號，或者該說是體貼且觀察入微，在已然察覺女友狀態有異外加每個月持續注意日期的情況下，看見微博跳通知後點開一看，立刻從圖文間感受到對方那點說不清的不快。

「注意保暖。」他用小號在那則動態下面留言，很快收到回應。

接著幾天手機總會跳出兩三個微博通知，他大多只是看看對方走過哪些地方，遇到了什麼樣的人事物，沒有打擾。

情侶也需要空間，他至少明白這個道理，否則現在他大概已經買好機票飛到對岸去了。

環島旅遊挺有意思，看著險峻公路外水藍的海，許知回了條信息給王杰希，他向上翻了翻這幾日他們的對話紀錄，覺得日子像是回到他們開始交往不久的時候，還有些距離、帶點生澀的接觸。

回想自己選擇暫時離開的原因，他忽然覺得這件事也許真如先前所言是雙人副本。所謂的新鮮感──或準確一點稱為生活樂趣──並不該全仰賴王杰希給予，縱使他是魔術師也不應該，被動的等待魔法降臨未免過於卑鄙，偶爾也得主動出擊。

如此一來就讓返鄉這個決定更為正確了，對王杰希而言這種隨機觸發的副本肯定成了日常的辛香料。

事實上另一頭的人也恰好在想這件事，王杰希看著女友描述趕搭每日僅兩班的客運的經歷與海天一色的風景照，感覺自己從撲面而來的驅散粉、寒冰粉走過後又中了一記星星折線，他忽然覺得許知本人活脫脫就是個魔道學者，指不準哪天就會來個掃把旋風，又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叮。」

季後賽第一輪方結束，微草本輪客場對戰雷霆，賽後兩隊相約去吃夜宵，王杰希怕漏信息，把手機音量打開，正好在隊員們吃的正歡時通知響起。

王杰希左手拿著烤串，右手解開鎖屏，只消一眼，他的表情就讓所有人知道信息的發送者是誰。

『我想你了。』

他單手飛快輸入，正想告訴對方自己也在想著他，那邊又來了一條。

『可是你別過來找我。』

他的手指停下，眉頭微微皺起，心想是不是發生了什麼。

『我還得想想，才能知道怎麼讓魔法延續下去。』

思考了一會兒，王杰希問。「你找回失傳的魔法了？」

『大概吧，不過王杰希，這是雙人副本啊』

這是雙人副本啊！

許知的聲音忽然像是就在耳邊響起，那麼清晰而明確，此刻他才終於感到醍醐灌頂，抓起手機，三步併作兩步往門外走去，同時發了語音邀請過去。

『王、』

「我想你了。」等不及對方開口，王杰希劈頭就是這一陣子以來他心裡不斷回盪著的話。

另一端的人似乎嘆了一口氣，非常非常輕，如果不夠專注就會錯過那個連接在話語前的吐息。

『王杰希，不可以依賴習慣。』

不可以依賴習慣，不可以讓我只是你生活的習慣。

簡短的對話，他卻第一次聽出了女友的無奈與不安，回想這三年來對方展露的樣子總是堅定而強大的，王杰希覺得自己的心忽然非常難受。

「可是我真的想你了。」

他垂下視線，又重複了一遍。

「我好想你。」

一遍又一遍，如同咒語一般，倘若這樣僅能夠傳達出千萬分之一的心意，只要能讓對方明白他對於自己疏忽的懊悔與思念，說再多遍他都甘願。

後來幾天微博再也沒跳出過通知，他知道自己必須給予空間，所以即便心裡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擔心，終究只是在家裡和俱樂部兩點一線的上下班。

滅絕星辰在沒有媽媽視訊的日子裡又逐漸躁動起來，王杰希沒辦法，只好帶著大狗多散幾次步。當他帶著棒球帽和黑方框眼鏡一手拉著狗繩一手開門，心裡感嘆著崽難帶時，亮著暖黃燈光的屋裡傳出了他連日只在夢裡聽見的聲音。

「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