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內文學獎原稿釋出】休說牡丹哪堪梅



正月將近,除夕說是家族團圓的日子,但前幾年自母親走後父親也跟著回去了,一下子沒了爹娘,又因為早些年一家從老家渡海到臺灣落地生根做起出版的事業,陳庾幾乎沒和任何親戚打過照面,只有每年過年天天聽家裡兩老給老朋友們打電話。如今他孤家寡人倒也樂的輕鬆,再沒有什麼禮俗的束縛,在一年一次難得的假期裡他高興去哪就往哪去。話雖然是這樣說,但那也僅僅是在家族方面,對於小時候長大的鄉里鄰居們他一年也沒忘過,要說除夕該和家人聚聚,那麼他該去的地方從來只有那一個中國山裡的小村落。
早早處理完出版社年末的工作,小年夜前一天陳庾就讓全公司開始放假,而他則是拿了早訂好的票,一離開公司便直奔機場,約莫兩個小時後抵達杭州蕭山國際機場,打車回到在杭州的住處後簡單收拾幾件行李就開著車上了杭州灣環線高速公路,沿途走走停停,畢竟是春節前夕,總算車速也還算維持在差強人意的範圍內,四個多小時後轉進縣道,馬劍鎮近在眼前。
其實他平常要求快的話會走瀘昆高速公路再繞進山區的,不過春節的高速公路不管到哪都是塞,於是他才走了山路多的路線,順著常安鎮、湖源鄉、窈口鄉看看也好,以前熟悉的地方從搬家後到現在也沒好好看上幾次,要說回鄉的路熟,那也不過是這幾年接下公司後的事了。
彎入往近家山村的路,在看見同這幾年過年回來時的風景,陳庾心裡一片平靜。他還記得前幾年第一次再回到村子裡時自己驚訝的心情,從前熟悉的長輩和玩伴們老的老,走的走,但是新面孔也沒有增加太多,所以幾下還是認得出來,見到熟人開心歸開心,就是心裡還是不免難過上一陣。馬劍鎮有名的就是雲劍茶,但是茶有名是一回事,有沒有人要做又是另一回事,長輩們知道他在想什麼,但也只是笑一笑讓他別擔心,那一句「總會有人做的」伴著熟習的茶香不斷在他心頭繞著,就像噎著的茶水,怎麼咳都咳不乾淨。
陳庾的老家在村底近茶園邊坡的地方,若說小山村安靜的話那麼他家就是格外僻靜了,對外道路既不在這一頭,就連往茶園去的小路也不是開在這一邊,現在幾乎不會有人在這一帶走動,倒是他小時候還好些,因為後頭有一大片空地,小孩們想怎麼玩都行,每天下了課就往那跑。不過空地大歸大也不是全都給孩子佔去跑跳,陳庾家隔壁自他有記憶以來就一直是一戲班子住著,每天練身段、吊嗓都是一早就開始的。戲班練習的時間很固定,這也讓陳庾養成了準時起床的好習慣,他甚至從沒用過鬧鐘,因為每天都會有旦角的花腔喊他起床。
雖然距離現在也不過二十年,但興許是因為地處偏鄉,一直到他離開村子前戲班子都還在村裡穩定地生活著,陳庾一直以為村外也是一樣的,有喜事或祭祀時會請戲班唱上幾天,但是出了村子到達大城市他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不僅僅沿海的都市如此,就連台灣也是同樣的光景。唱戲已經沒落了,在他渾然未覺的時候就已經沒落了。

要說為什麼一個戲班會讓他連在海外都牽掛不已,那大概是他七八歲時的事情了。
近家山村如其名就是個小山村,光是接村裡的活動是養不了一整個戲班的人,所以戲班時不時便會到外地唱戲,少的時候十天半個月不會回來,久的話那是半年不見人影都有可能。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一次戲班結束外頭的工作回到村裡後陳庾被找了過去,說是班裡負責的吳師傅找他。
吳師傅的名字叫吳柳,由於這戲班由他一手打理培養起來,而近家山村也就靠著這個班子才稍微有人知曉,所以村裡所有人都喊他吳師傅。吳柳說是吳師傅的名字,但這到底也不過是賣藝用的藝名,即便已退居幕後,大家知道的也還是這一個名。
吳師傅平日裡雖然待人和氣,但在班子裡總是不茍言笑,一般人還不容易看到,而陳庾就住在戲班隔壁,自然清楚的很,所以縱使見了吳師傅的笑他還是怕著對方的,這會兒把他找去為的是什麼陳庾完全沒個底,心裡慌得要命。
「阿庾。」一見他進門,吳師傅隨即露出略帶倦意的笑。
「吳師傅早上好。」陳庾一邊問好一邊困惑著,戲班明顯是趕著夜路回來的,怎麼不先去歇歇再來找自己。
「阿庾啊,咱班這次帶回來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可能之後得麻煩你多照應照應了。」
「是學戲的嗎?」
「是啊,從頭學起的。」吳師傅喝了口茶後往旁邊房裡一招手,「湘珊來。」
「師傅。」一聲帶著軟音的師傅從房門口傳來,之後是一個穿著青綠衫子的矮小身影走進前堂。
「這是隔壁的陳庾,你若悶了或是找不著路可以尋他去,你倆年紀差不多也好互相有個照應。」
「是。」應完聲後青衫子的小孩就這樣望著他,沒有再開口,連表情也未更動過。
「還杵著做什麼?」一杯茶都喝完了面前兩個小孩還是站著看彼此,吳師傅心裡不免好笑,索性抬手揮了揮,接著就見明白過來的陳庾拉起小徒弟的手往門外去了。

拉著那個陌生的孩子往外走後陳庾一邊就在心裡後悔起來了,他不應該因為接收到吳師傅的意思就直接拉了人往外走,先不說他不知道該往哪邊去,這樣拉著一個姑娘的手走他還是第一次,卻是在這樣亂七八糟的情況下。心裡一陣掙扎後陳庾最後將腳步停在了自家門前,見他停住,青衫子的小孩就望著他,一雙圓眼睛眨巴著,看得陳庾沒來由一陣臊意。
「這兒是我家,就在戲班子隔壁,剛剛吳師傅也說過了,你要尋我我都會在這的。」搔了搔頭陳庾尷尬地開口。「對了,我叫陳庾,庾是這個庾。」說著,他蹲下身隨手拾起一個石子就往地上畫,一個漂亮的庾字就這樣刻在了陳家牆角邊。
「你呢?你叫什麼名字?」拍了拍手陳庾抬眼看向對方。
「湘珊。」青衫子的小孩開口,還是軟軟的聲音。
「那是唱戲用的名字嗎?」
「對。」湘珊一點頭。
「我就不懂,為什麼唱戲就得取另一個名字,爹娘取的名就不好嗎?」
聽陳庾這麼說後湘珊看了他幾秒,像是在確定對方是真不懂後才啟口回答,「因為唱戲是個下作的行業,會給爹娘丟臉的,所以不可以用爹娘起的名字。」
見湘珊的神情不像在開玩笑,第一次聽見這種事的陳庾張了張口,覺得自己實在是問了一個蠢問題,哪壺不開提哪壺,硬往人家痛處上踩。
但是想了想他還是不能理解,皺起眉他又開口,「怎麼會下作,明明村裡的人都很尊敬吳師傅的,戲班子的人也都挺好的啊。」
愣了好一下子湘珊才回過神來,他露出一個放鬆的笑容,對陳庾說了一聲謝謝。

那日陳庾帶著湘珊繞了整個近家山村,一邊介紹每一戶住著什麼樣的人,村長家在哪,往外的路在哪邊,上茶園的路開在哪處。近家山村不大,就是要買些生活用品也得到馬劍鎮其他較熱鬧的地方,所以沒幾下就連村子邊上的林子裡有些什麼也都說完了,一時間沒想到要上哪邊去,陳庾索性又將湘珊帶回家給母親認識認識。
「媽,我帶了人回來。」這會兒差不多要中午了,陳庾讓湘珊在客廳裡坐著,自己進廚房找到正在準備著午飯的母親。
「帶了人?怎麼這時間帶來,飯都沒備好份量啊。」陳庾母親正鏟起一鍋鏟的菜,聞言她頓了下才接續自己的動作,「知道了,那就你們分著吃吧,晚點再給你們弄些零嘴。」
因為平時自己不怎麼帶朋友回家,陳庾心知母親一高興倒忘了問他是誰來了,於是他自己先解釋起來,「是戲班新來的人,吳師傅讓我照應照應他。」
「這樣啊,那得好好招待新人才行。」陳庾的母親點了點頭表示明白,接著便讓自家兒子把菜都給端出去準備開飯了。

飯桌上陳庾的母親一邊招呼著湘珊夾菜一邊給他說了一些陳庾的糗事還有提點著早晚要多加幾件衣服,氣氛顯得熱絡,倒讓湘珊不好意思了起來,但是聽多了陳庾的趣事後笑容也多了些。
陳母看著坐在自己右手邊的湘珊倒是愈看愈喜歡了,白白淨淨的臉蛋上有一對圓亮的大眼睛,嘴巴小小的,留著一頭差不多及肩的短髮,人雖然小但非常有禮貌,動作也很端莊,看起來倒像個大家閨秀。不過想到小小年紀就進了戲班就替他可惜了起來,興許是家裡發生了什麼變故也未可知,這麼想著又愈發疼惜起眼前的孩子。
「阿庾啊,吳師傅讓你好好照顧人家你可別讓人家姑娘家傷著了啊。」放下筷子正準備去切些水果出來的陳母一邊起身一邊開口道。
「阿姨,我不是姑娘。」湘珊看著陳庾的母親稍稍偏了頭。
聽了這話,陳庾原本都要出口的好字這下倒哽在喉嚨裡了,嗆得他咳了起來,湘珊見了急急給他倒了一杯茶還不忘替對方拍拍背順過氣。
「湘珊是男孩子啊?」見站在自家兒子身旁的人點了點頭後陳母一下子頭痛了起來,但這時也只得繼續笑著,「這樣真的是生得相當漂亮啊。」
湘珊聽了就淺淺笑了起來,但就是能讓人看出他是出自內心的高興,似乎是真的相當開心得到他人的稱讚。
陳母看著一個這麼漂亮的孩子站在自己兒子身旁為他添水順氣,只覺得就像自家媳婦一樣,卻沒想到是個男孩子,這日子要長了,以她對兒子的瞭解那肯定是得吃一番苦頭了。

那一下午因為午飯間湘珊讓陳家母子逗得沒那麼怕生,村子也沒什麼地方好去了,於是和陳庾兩人就一起坐在院子裡一棵老梅樹下聊天。陳庾沒什麼心思,聊久了便問起對方是怎麼進戲班的,這才曉得湘珊是因為母親過世,父親嗜賭成性欠了一屁股的債,才將他賣進戲班賺錢,但也不過幾個月就被逮了。好不容易終於得以安寧,恰好戲班的主人有認識的人也到城裡就被託付給人家了。想當然,那人便是吳師傅,於是湘珊就跟著回到近家山村了。
「怎麼給託付回來了?不是在那戲班子裡可以好好過著了?」陳庾聽完不由地感到困惑。
「師傅們說是那兒的環境不適合我。」湘珊笑了笑不再多說,當然,這裡說的是那個戲班的主人還有吳師傅。
陳庾雖然覺得奇怪,心說唱戲到哪不都是一樣的意思嗎,但他到底還是看得出來對方並不想在這個話題上打轉,於是識趣地說起了別的話題。
那一天傍晚湘珊臨走前向陳庾說的最後一句話讓陳庾永生難望,也許是因為夕照的關係,他覺得對方美得不能直視。
他說,「我的名字叫杜子杉。」

這是他們認識的第一天,但是一說起來就覺得投緣,而這關係一好就是十多年。
湘珊畢竟是戲班的人,那是沒辦法上學的,但他在被送進戲班前還是上過一陣子的學,是個很好學的人,所以每每有空就往陳庾那跑,陳庾做功課的時候他就在邊上翻他的課本,陳庾有空了就給他講講課,這樣一點一點積累下來倒也學了不少知識。
陳庾上初中後因為得到鎮外上學,雖然陳庾的母親每天都帶他上下學,但路程還是得花幾個小時,且初中就是忙著準備升學的時候,而湘珊也到了能夠登台的時候,兩邊各忙起來後能見面的時間就少了。這樣一來一個星期兩人頂多週六週日見上幾面,但也正因為認識的久了知道說話沒必要東繞西繞,兩個人講話都是直說核心,感情到底還是很好的。
倒是陳庾要上高中時家裡鬧騰了好一陣子,因為他堅持通學不要住校,陳庾的父親覺得這實在苦了他的母親,但他母親心知自己的兒子所為為何倒也由著他了。本來她是有點頭痛的,但是這麼多年下來看著自己孩子的成長,想了想這畢竟也不是過去的社會了,能好好過日子不為非作歹的話也真沒什麼好攔的,於是也就順其自然了。
要到搬家,那也是陳庾將上大學的事了。

這會兒陳庾將車停妥後倒也不急著清掃老家不知積了多少的灰塵,他只先將廚房客廳浴室和自己的房間擦過一遍就往村子的廟埕去,遠遠的他就看到那裡已經搭起了臺子,這是近家山村的傳統,除夕晚上、大年初一和初五這三天會請戲班子唱上幾齣戲,除夕是慰勞辛苦了一整年的人們,初一是慶新年,初五則是戲班和所有人一同開工,年年如此。
陳庾趕著回來為的正是這個,雖然現在吳師傅老了,整個戲班換了人打理,但到底還是自己熟悉的那些人,只零星多了幾個新面孔,過年的戲他從小聽到大,沒有聽的那幾年他幾乎沒有過年的感覺,所以這幾年有機會回來後他就沒錯過任何一次。還有一點,只要這時候回來他就確定能見到他想見的人。
陳庾一靠近戲台負責二胡的李叔就發現了他,隨手就是一曲金馬樂,知道李叔的意思,陳庾一邊笑了起來,一邊擺了擺手,「李叔您就別開我玩笑了。」
這邊陳庾正被李叔一曲一曲詞的調侃,裡頭正在休息的湘珊聽見了專用來喊自己的調子就出來了。
「阿庾?你今年怎麼特別早啊?」一到台前湘珊看到比往年都要早一天出現的陳庾嚇了一跳,一下子話就這樣問了出來,收都收不住。
「工作比較上軌道了就能早早放假,前幾年是我太笨才搞到焦頭爛額的。」陳庾挺起胸膛自信地說道。
「明明話裡就罵著自己笨,你倒得瑟了?」湘珊聽他亂七八糟的話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不,這話不對,人有成長才是重點啊!」搖了搖手指,陳庾正經八百地說著歪理,頓了一下他才接著問起,「難得早一回,今天要不要來我家吃飯?」
「得了吧,這不是還要我動手,說得倒好聽。」
見自己的廚藝被鄙視,陳庾也不急著辯,就說你等著大老爺我一展絕活吧。之後他抬手看了看時間就催湘珊去休息免得午後的排練沒精神,自己在戲台後的棚子裡走來走去,逢人就打招呼,寒暄個幾句,也好順便認識下新來的人。
而後下午的排演開始,戲班的人忙活起來後陳庾自己揀了位置就這樣坐下,一齣齣聽下來,到湘珊的部份告一段落後也已經是三點多的事了,他向對方打聲招呼就先回自家去了。

*

待湘珊忙完戲班的事到陳家敲門時已經近七點了,天色早暗得差不多,諒村裡的人也都用完晚餐了,一些習慣早起上茶園工作的人指不準已經準備睡下。不過陳庾這麼多年來還是明白戲班的時間安排,知道對方必定不會太早過來,這會兒要去應門時食材也不過下鍋十分多鐘。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開門讓對方趕緊進屋別在外頭吹風,陳庾一邊這麼說道。
「還在說這個啊,這麼多年你真說不膩。」自湘珊開始會獨自接下外頭邀請的工作後,每次他回到近家山村再到陳家拜訪時陳庾就會這麼喊,久了陳母也會這麼對他說。
再到陳庾又回近家山村也過了好幾年,而陳家兩老已經去世,陳庾幾乎是一年回來一次,所以這幾年來又變回原本只有一個人喊「回來就好」的景況,每年小年夜必定聽上一次,簡直像是真正的一家人,就是發話的人不對,明明更常待在村裡的人是湘珊自己,卻被長期在海外的人這麼說,感覺不是一般地彆扭,思緒迅速轉過一遍後他也開口對著正在廚房裡忙著的人說了聲回來就好,只見對方的手一滯,隨即回頭朝他咧嘴笑道,「我回來了。」
明明是自己起的頭,聽了陳庾的回應湘珊自己反而不自在了起來,想著換個話題就問起今天吃些什麼,陳庾哼哼的笑了幾聲就端著一個大沙鍋出來,那根本算不上料理,就只是把東西都丟下去一起煮的火鍋,頂多是陳庾犯了職業病硬是給排得漂漂亮亮的罷了,火鍋的本質還是沒變。
湘珊一看到火鍋漂亮的眉頭幾不可聞地皺了下,因為他知道陳庾每每想吃火鍋就是有事想說但還沒準備好要開口,從前要上初中時是這樣,上高中時是這樣,就連要搬家也是如此,例子數也數不清,不過稍微細想又覺得每次到頭來都不是什麼大事,頂多只有搬家那時真讓他嚇了一跳,於是他也就不很放在心上了。
「趁熱吃吧!來、來、趕緊動筷。」陳庾一邊催促著,兩個人一面坐下吃起了這當真晚的可以的晚飯。
一頓飯吃下來果然如湘珊所料沒有什麼驚人的發言,兩人就是把這一年裡碰上的事聊了個大概,火鍋也差不多見底,陳庾讓湘珊到客廳坐一會兒,自己收拾起碗筷。早幾年湘珊會對對方的見外感到不滿,但幾年下來他也知道陳庾是怕他在登台前夕傷著了,於是也就高高興興地去客廳剝起橘子。
要不了多久後陳庾一面在褲子上擦著手就在湘珊旁邊坐了下來,隨手拿起一瓣橘子往嘴裡送,他開了口。
「子杉。」
「嗯?」習慣了獨處時對方喊自己的本名,湘珊也只是應了聲,手上還是在剝著橘子。
「你知道梅子玉嗎?」
「啊、我曉得,《品花寶鑑》嘛,前輩們以前有陣子常提起,就是梅庾香和杜琴言是吧。」一邊吃著橘子湘珊奇怪地看向旁邊的人,「你看了?」
沒有回答問題,陳庾只是逕自又提了個問題,「你曉得我為什麼都喊你子杉嗎?」
湘珊聞言搖了搖頭。
「我雖然喜歡聽你唱戲,但基本上喜歡的還是你這個人,這樣明白嗎?」
不是戲子,是他這個人。這點道理他還是懂的,於是湘珊又點了點頭,但露出的笑卻顯得無奈。如果他不是戲子,今天指不準還在哪邊遊蕩,甚至活不到今天也不一定,不是戲子的話那他就什麼也不是了,戲子已然是他的一部份,這又該怎麼區分?
兩個人一時相對無言,於是就拼命吃著桌上的橘子,直到盤子上擺著的四顆橘子都給吃空又喝了幾杯茶後湘珊又開口和陳庾說起隔天戲班的安排就先告了辭。

隔天陳庾花了一整天從裡到外仔仔細細地清理起自家的老房子,雖然不過回來過個年,但是這一待還是十天半個月跑不掉,何況本來就是過年,所以他向來還是會將屋子給整理過一遍的。這一忙就是一天,待他再看到湘珊已經是除夕當晚了。近家山村過年的戲向來是在傍晚演出,為的是讓戲班和觀賞的人能在看完戲後在回去好好吃飯和大伙聚聚,而不必急急吃完飯趕著看表演。
今年唱的是牡丹亭,因為劇本有三本於是就順勢分在三天唱,而除夕這一天唱的正是上本。
「沒亂裡春情難遣,驀地裡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裡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廷,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這會兒台上正唱到杜麗娘在亭子裡歇息,陳庾看著台上的湘珊在夢裡初見柳夢梅的驚喜和之後的羞怯,不禁想到多年以前對方初登台時的景況,那時也是除夕夜,唱的同樣是牡丹亭,就連三本分三晚唱都和今年如出一轍。那是湘珊第一次上台,唱的卻是杜麗娘,那是很少見的,不過看平日裡吳師傅雖然沒多稱讚眼裡的讚賞卻沒消失過,這也算是可預期的結果。
雖然那時他倆已經相識多年,但這其實是陳庾第一次看對方完完整整地唱上一整齣戲,當然旦角的妝容與扮相也是第一次見識,當他見到對方為愛神傷的表情時渾身不禁一震,他從沒見湘珊露出那樣的表情,究竟在揣摩角色心境時的他在想著誰呢?陳庾一面思考一面心情複雜了起來,而那時也不過是初中的歲數,青春期的思考是怎麼運作的他自然知道,本來以為是看同學的狀況看多了才不小心把自己也帶入其中,但要不了多久他就知道自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早在好多年前他就一腳摔進那坑再沒起來過了。

這一天唱完上本後湘珊和戲班的人一起回戲班住的三合院裡圍爐,一邊吃著年夜飯他正想著今天唱的詞,不知道怎麼就突然想到昨天陳庾提起的品花寶鑑,那時他雖然能答上來,但其實他也不過知道個大概而已,一邊覺得對方會提到這個就是有其用意,於是想了想他還是問了以前提過這書的前輩這書最後到底是怎麼了。不問還沒事,一問他才知道原來杜琴言和其他名伶最後是把那些唱戲時的東西和著衣服都給燒了,脫離唱戲的工作重新過新的日子,也是在這時候他才明白過來陳庾已經曉得戲子有時還得陪客的事,雖然大抵都是過去的事,但是唱戲本就是演藝工作,為了搶飯碗這些事還是時有耳聞的。這書倒把從前的醜陋事都道盡了,湘珊一面訝異,想著想著他登時就明白過來陳庾說不出口的話是什麼了。
隔天初一,牡丹亭的中本傍晚準時上演,陳庾還是在昨天的位子上靜靜地看著台上的人一調一調地唱,從地府冥判到柳夢梅拾畫,再從杜柳再會到杜麗娘的回魂。陳庾一邊看著,心裡想的卻是自己的事。
他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但同時他也清楚一般人會怎麼看待這事,他從發現就想著絕不會有說出來的一天,但是如果他想勸湘珊別唱戲了和他到台灣生活,那麼朋友的立場那肯定是站不住腳的,哪個朋友會說「讓我來養你一輩子」這種話?別傻了,先不論這話聽者會覺得自己多窩囊,他深知對方是喜歡著這個工作並引以自豪的,說了就等同是在否定他,所以不管從哪個角度都難以啟齒。
一直到散場了陳庾還是在苦苦思索該怎麼開口,專注到甚至沒發現有人站在自己的面前。
「阿庾。」湘珊見站在對方跟前好一段時間他還是沒有反應,於是只好出聲喚了對方。
「啊、抱歉。」陳庾一抬頭看到戲妝半褪的湘珊站在自己面前不由一愣,一面拉著對方回棚子卸妝一面開口,「怎麼了嗎?」
「還不是看你一個人在那發呆才出來喊你,不然你明天就等著給人笑話了。」湘珊說著的同時拆起頭飾。「也不曉得你到底有沒有專心看戲,我站在你面前那麼久居然都還沒發現,你曉得這衣服有多薄嗎?」
「啊啊、真的對不起啊!你要我怎麼做才肯原諒我?」陳庾知道湘珊是裝個樣子的生氣,於是配合地求饒了起來。
「請我吃飯吧,別再給我煮火鍋了。」
一邊說著湘珊俐落地換起衣服,一旁的陳庾不停說著「是、是」又作勢要幫對方擋著免得春光外洩,倒惹得戲班裡的人頻頻對他們喊「別在這兒曬恩愛,哪邊來就哪邊去!」諸如此類的話。
「這下你安點心了沒?」拉著對方往外走,湘珊一邊和班裡的人打過招呼一邊低下聲音問道。
陳庾不笨,明白對方的意思後便露出了放鬆的笑容。

兩人這晚總算吃的不是火鍋而是簡單的三菜一湯了,由於要到初五才有戲,隔天算是戲班的休假日,湘珊也就乾脆地在陳庾家住下,他是想好了決定在這幾天把這事給處理完,住下也省得陳庾逃避問題。
飯後還是一樣剝著橘子,不過這會兒還不用陳庾開口,湘珊見他坐下後就單刀直入地開口。
「阿庾,我曉得你要說什麼,你也別一個人在那鑽牛角尖了,你要想問我就直接問,不然你就是想破頭也不會得到答案啊。」一邊說著他就往對方手裡塞了顆橘子。
從小一路相處下來也要二十年了,陳庾自然對湘珊猜自己心思的能力沒有任何質疑,於是也就接口問了,「那你要跟我到台灣嗎?」
湘珊咬了一片橘子,嚥下後才開口,「一句話,不可能。」
陳庾一聽就露出了失望的表情,「那你還要我問。」
「我沒說我會答應吧?那是你自己的問題。」他聳了聳肩,接著才正色道,「一來我現在在外頭也開始有些名氣了,今年也已經敲定有個大舞台的演出,二來……」說到這湘珊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你曉得我要說什麼,我喜歡這個工作,我也明白它已經沒落了,但是正因如此我才希望之後我的名字還有演出能為它的復興幫上一點忙,所以我是不可能就這樣跟你到台灣去的。」
陳庾沒有說話,就是一瓣一瓣地吃著手中的橘子,但是湘珊從他的表情可以知道他是理解的。
「你願意等到我沒法再唱嗎?」
陳庾先是下意識地一點頭,但點到一半他就回過神來詫異地望著對方。
「不用每天在戲班裡忙了的時候也許就能行,但你等得了這麼久嗎?」
「等了二十年了這還會嫌久嗎?我高興都來不及了。」好不容易吞下嘴裡的橘子,陳庾忙說道,見他那副蠢樣子湘珊忍不住笑了起來。

之後從初五將整齣牡丹亭唱完一直到陳庾年假結束要回台灣這段時間湘珊都是在陳家過的,期間兩人就他未來的規劃聊了不少,也有一天講起品花寶鑑,湘珊於是一一給對方說起今昔的不同,一邊讓他安心一面也提醒自己要多加注意。
而後到陳庾上了飛機飛回台中後好多天他心裡還是不斷轉著初一那晚湘珊說過的一席話。
「雖然是牡丹亭開始的,但它到底還是不適合我們,比起牡丹,我倒比較喜歡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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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其實算是紙把頭尾交出去而已,因為中間略複雜,之後會慢慢把它擴充完整。
差不多是把交出去的稿原原本本丟出來,只改了幾個小地方還有錯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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