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pe Town】河樂的飲料店 下


河樂,音同「和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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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不太好,空氣裡滿是雨的味道,儘管如此外送還是得送。羅納德沒有機車駕照,於是責任落到河樂的肩上,通常他會騎著符合纖細外表的寶石綠速克達緩速穿行街巷,但這天很幸運,海原剛好到店裡,沒什麼事的時候他是很願意送河樂一趟的。
海原是魏伍埕的表妹,但乍一看十個人會有十個人以為他是男性。他有一頭藍色的柔軟短髮,說話的聲音低而沉穩,禮貌但不顯疏離,面上總是帶著溫柔的笑容,是個好相處的人。
這個城市的夜晚充斥能人異士,海原不是河樂遇到的第一個,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無論探問他人的能力或身份都是極其失禮的,所以在對方第一次伸出手至今,他也只知海原能帶著自己在夜色中馭風而行。即便如此也已足夠,他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類,所以在情況允許之下還是很樂意多加使用別人的能力。
河樂確認自己帶了足夠找零的錢,提起羅納德打包好的塑膠提袋往小店的玻璃門走去,門在他靠近時適時向外敞開,海原接過那袋飲料,手在對方穿過門框後才從門把上放開。
在夜晚燈火通明的巷子裡異能不怕人看,他們沒有特別繞道,河樂走到對方的右手邊,被一隻手攬住,兩人便騰空而起。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腳下沒有踩著實物卻確實被某種力量托著,四周除了帶著他的能力者以外什麼也沒有,只要往下墜便必死無疑。他們的交情其實不算深,客觀來說只有熟客的關係,頂多加上一層認識的人的親戚,無論是哪一個甚至加起來都不該成為將性命交託給對方的關係。儘管如此,他卻理所當然地握住了海原詢問是否要送他一程的手,然後在飲料送抵後又再次讓那個體貼的人將自己帶回窄小的巷弄。
比起前幾次的緊張,這次雖仍舊有些不踏實,河樂卻有閒心側頭觀察把自己攬在懷裡的人了。
海原察覺到他的視線便微微一笑,眼睛為了安全駕駛依然直視著前方。
他們的身高差不多,在這種距離下能很清楚地看到對方臉上的細節,儘管光線並不很理想。
「你的眉毛下面有一顆痣。」
夜風把他們的頭髮和衣物吹得翻飛,看上去有些狼狽,卻也讓海原平時被頭髮遮掩住的地方露了出來。
他嗯了一聲,但這樣的一個音節輕易就會四散在空氣中,完全不比對方附在自己耳邊吐出的話來的清晰。
前幾次的外送他總在緊摟著人確保安全與安撫人中度過,除了緊貼著不斷重複「別緊張」、「沒事」之外他們沒有更多的對話,便沒有注意到這樣的環境有多不利於交談,意識到這點的海原在兩人外做了一層障壁,移動的速度迫不得已緩了下來。風不再直襲而來,他注意到對方的肌膚帶著涼意,於是又將這個小小空間裡的水氣抽去一些。
「會冷要說。」
他們還是在前進,河樂看著那雙筆直望向前方的眼睛,發覺飛行時對方似乎總是相當寡言。
「我以為你想聊天?」
他還考慮著該不該開口,海原卻先說話了,話語中帶著笑意,就像平常一樣。
「我以為你不想聊天。」
「沒有啊,把風擋在外面不就是要跟你說話嗎?」
河樂不是很會聊天的人,畢竟這向來是羅納德的工作,忽然被這麼一說,他不知該如何接下去,畢竟那本來就是感嘆似的話。
海原沒有為難他的意思,過了一會兒就自顧自解釋了起來。
「我不太怕冷,常飛也習慣了,你會冷要說,雖然不能調節溫度,至少把濕氣跟風排出去體感溫度也會高一點。」
「所以你不常帶人飛?我以為你都這樣把妹。」
「我該質疑你是妹還是你給把?」海原笑意更甚,看上去似乎被這句話逗樂了。

他們的目的地並不遠,就在城裡一座公園的對街,那是一家藏身於住宅區的三溫暖,離公園任一出口都有段距離,經過的人寥寥無幾。
河樂推開門,讓海原把飲料放到櫃檯上,熟門熟路地轉進旁邊的休息室裡找管理員去了。
訂飲料的人其實是三溫暖的客人,但他們都會事先將錢交給櫃檯,畢竟總有一時走不開的時候,河樂來過好幾次了自然曉得這些。
管理員把所有人給的零錢原原本本交給來外送的他們,拿出自己的那一杯戳了吸管開喝,沒有再去和他們說話,河樂將一大把零錢裝進找零袋裡,頗有些苦不堪言。
他原以為這邊會至少給出一張鈔票,甚至一張大鈔,那他就可以大大減輕身上的負重,沒想到事實恰恰相反,本來就沉甸甸的袋子越發沉重了。
「謝謝喔!」走出休息室前他最後又打了一次招呼,正準備離開,沒想到管理員忽然開口叫住他。
「月月,公園那邊有……走的時候不想看到就繞過東口。」
「好。」他點點頭,和海原走了出去。
往外走了幾步向一旁的巷子而去,他注意到旁邊的人看上去比原先還要神采奕奕,猜測那大概就是八卦之心熊熊燃燒的樣子。
「去嗎?」
海原點頭,帶著他又離開了巷子。

夜晚的公園人口複雜,不管何時何地都可能有普通人出沒,在異能的世界低調是默認準則,於是他們沒有再飛行,而是選擇徒步前往東口。
這個公園在市裡算相當大了,三溫暖在北口偏西,距離東口有一段距離,他們沿著外圍走而非穿越中間,因此又要多走上一些路,無事可做之下河樂選擇開口聊天。
「沒想到你這麼八卦。」
「公園太復古了,這不能說是八卦,應該稱為新奇。」
「矛盾。」他有些好笑地說。
「我是年輕人,只聽過公園的威名沒看過現場啊。」
海原振振有詞地說著,不管怎麼樣他都能把話說出一朵花來,河樂嘴上應著實際並不是很在意那些,就像他不在意其他事一樣,無論他們誰更有理一些都無所謂,遑論這不過是在閒侃。
東口是最偏僻的出口,那附近是綠化區,種滿了樹,既沒有遊樂設施也沒有市民建設,公園全區採自動化灑水,除了想吸收芬多精的人之外沒有人會經過。
他們在一顆苦楝樹後停下腳步,主要是海原抓著他的手停下的,顯然是聽見了什麼動靜。
他見對方在唇邊豎起一根手指,提醒自己放輕腳步,兩人這才緩緩往東口再東一些的鐵灰色鍛造圍欄而去。
一點聲響以及喘息的聲音竄入耳朵,相當熟悉,就像烙在腦海中一樣,一聽到便令河樂全身起雞皮疙瘩的噁心聲音。
他停下了腳步,再也不願往前。
海原很快注意到他的異狀,沒有半點留戀地立即往回走,彷彿他的好奇心從不曾存在似的,牽起對方的手,兩人的身體被氣流稍稍托離地面,一下就移動到一段距離外的巷子裡。
「回去吧?」
對方面無表情,看上去並非受驚,既然沒有開口他便不問,海原只試探地說了這句,在得到首肯後立刻帶著人紮進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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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樂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從清楚意識到某些東西不會再恢復原狀後他就徹底放棄掙扎,去到離那裡最遠的地方。從當時的他所能到達的最遙遠的距離回頭檢視那個老舊的公寓,一切就和旁觀一樣冷靜了,越久越無動於衷。憤怒或難過流失在時間裡頭,但是厭惡會留下,那大概是那兩人留給他的除了身體以外唯一的東西,卻足以左右他心中的好惡,舉足輕重。
海原將他送回店裡後又待了一下,那張受歡迎的帥臉上輕易流露關切。這不是你的問題。河樂想說卻不知怎樣開口,只好沖一杯巧克力牛奶給他,還灑了幾顆棉花糖在上頭。
羅納德有些意外地看了冒著熱氣的馬克杯一眼。那並不在店裡的菜單上,卻是很多人幼時的回憶,即便成為大人後這樣的點心從生活裡逐漸消失,它所能起到的安撫作用依然十年如一日。
又有一個人走了進來,要了兩杯奶茶,羅納德去忙了,河樂便接手收銀的工作。
這次總算不是大把零錢了,那名客人給了一張通用幣,河樂找了一堆硬幣給他。
夜晚的貨幣流通於所有非人的世界,通用幣和國幣的匯率是一比兩百,最小面額是一塊,但是一杯飲料不過五六十元,小額交易的店家亦不在少數,所以貨幣是混用的,口頭上的區別僅在通用幣單位以「塊」稱之,國幣則沿用「元」。
和幣值一樣,在深夜的燈火中行走的除了安靜識趣的住民外還有不眠的普通人,他們大多如城市一般沉默,絕大多數疲憊,有些迷茫或飢餓,少數吵鬧不休的會被做上標記,再也沒有可能轉進這些巷弄。
夜色不會拒絕任何人,所有可見與不可見、為人所知及不為人知全都由光影溫柔包容。這是自由的國度。
河樂並不是很想知道他的父親為何會在這樣的夜晚裡出現在這個最北的城市,唯一可推知的只有那個公寓裡恐怕又發生了什麼。那些他不清楚有沒有人發現的祕密如今已不再重要,至於他這晚撞見的,雖不能說明什麼,卻踩在那唯一剩下的東西上,輕易就影響他的情緒。
正因為是僅有的,正因無法完全切割,所以舉足輕重。
無論走到哪裡他都無法否認,他這輩子已經深受影響,所以只能接受,就像這個城市一樣。

凌晨四點電台變成播放純音樂的時段,海原還在店裡,但已經支著頭打起瞌睡,河樂把自己的羊毛披肩搭在他的肩上,將照明轉為暖黃的投射燈,並調低廣播的音量。
這是一天裡最為安靜的時段,這個季節天亮得早一些,大概不用一個鐘頭天空就會從最靠近地平線的地方開始染紅,接著很快迎來大亮,那種如夢似幻的色彩僅存在極短時間,很容易就會錯過。
之後他們都會披著晨間的清冷空氣回到自己的地方去,也許會繞到什麼地方買點東西,就像普通的上班族那樣為下班的自己找點樂子,但總會在和無數普通人擦身而過後重新蟄伏於暗處,等待夜幕再度降下。
無論何時這個城市都不會純粹地為哪一方支配,就像夜晚的天空也並非完全的黑,一切總混雜在一起,變成曖昧的樣子。
誰都有無法完全切割的一部分,只能學會接受,縱使無可奈何。
海原在羅納德清洗器具的聲音裡醒來,河樂正在清點帳目,沒有抬頭。
羅納德在做完自己的工作後騎著停在店門口的淑女車離開了,海原很自覺地在老闆鎖上收銀機後往外走去,披巾被整齊地收在手臂上,他的站姿又挺,遠遠看去像個訓練有素的侍者。
他在河樂往這裡走來時拉開了玻璃門,這次沒有要提的飲料了,所以他抬起手,將還留有餘溫的羊毛披巾圍在對方身上,卻並未刻意驅除空氣裡寒冷的水氣。
這樣的涼意能使人清醒,一點點的溫暖則昭示活著的事實。
河樂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但他從海原的身上聞到了和自己一樣的味道。

把小黑板收進去再鎖上門,收拾就算告一段落。

飲料店「火燒」打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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